第一章 汤君赫之所以叫汤君赫,其实是因为杨煊。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汤君赫还没出生,还没出生就跟杨煊有了名字上的缘分。 汤君赫这名字是汤小年给取的。汤小年20岁的时候给人做推拿,遇上了当时风华正茂的杨成川,从此一见杨过误终身,不顾家里人反对,义无反顾地跟了杨成川三年,后来还自作主张地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饭煮熟了,汤小年拿着B超结果,兴冲冲地去找杨成川,才知道杨成川不是杨过,是陈世美。原来他俩好上的第二年,杨成川就跟别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孩子前几天刚出生,杨成川的老丈人又是他平步青云的那股神秘推力,所以他是断断离不了婚的。 汤小年流着眼泪去了医院,人都躺到病床上了,不知着了哪门子邪,又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说她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十月怀胎,她找了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把汤君赫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汤小年一开始也很有骨气,杨成川几次来找她,都被她大着肚子赶回去了。自打知道了杨成川是陈世美这个事实之后,她对杨成川的一腔柔情蜜意就变成了绵绵不绝的恨意,杨成川一来,她就抄起脚上的拖鞋,一点不留力地把杨成川打回去,那架势像是要把杨成川打回娘胎里。 因为杨成川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找一次汤小年,他开的又是当年最流行的那款桑塔纳2000,一看就是有钱人,来的次数多了,汤小年也就成了邻里街坊的话题中心。 汤小年细弯眉杏核眼,素面朝天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她又不喜欢跟人聊闲话,为人颇有些冷淡,平日里跟邻居没什么往来,自然也就不知道围绕着自己的这些风言风语。只是渐渐地,汤小年就敏感地察觉出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 汤小年没读过什么书,但她却不笨,稍微一想,就知道这眼神里的特殊含义,八成是杨成川带来的。于是杨成川再来的时候,她就打得更狠了,两只拖鞋都脱下来,一齐往杨成川人模狗样的西装上招呼。 只有一次,汤小年给杨成川了一点好脸色看,那次她穿着拖鞋,抵着门不让杨成川进来,对着门缝问:“你那儿子,叫什么?” 杨成川没听明白,耳朵凑过来:“什么?” 汤小年没好气地又问了一遍:“你那儿子叫什么名字,爱说就说,不爱说快滚。” 杨成川不想滚,就说:“叫杨煊,叫杨煊。” “哪个煊啊?”汤小年又问。 “煊赫的煊。” 汤小年不过初中的文化水平,统共就认识那么几个常用汉字,蹙着眉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煊赫的煊是哪个煊。她一用力,“砰”的合上门,把杨成川关在了门外,说:“行了,知道了,你赶紧滚吧。” 杨成川一走,汤小年就去了附近的新华书店,她怀孕7个月了,肚子已经很大了。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正打算关门,一看见她就赶紧迎上来扶着:“您这是要买什么书啊,跟我说我帮您找,是不是胎教方面的?” 汤小年说不是,她要找新华字典。 心满意足地拿到了新华字典之后,汤小年又挺着大肚子回家了。她对着家里那个昏黄的小灯泡,找到了煊赫的煊。字典上说,煊是光明、温暖的意思,形容日出。汤小年对着灯泡冥思苦想,起个什么名字,才能把“煊”这个字比下去。她要找一个更光明、更温暖的字,把杨成川和那个女人的儿子,彻彻底底地比下去。 汤小年翻了半宿的字典,在排除了“炽”、“炙”、“亮”等等选项之后,锁定了“煊赫”的“赫”,“赫”是盛大、光明的意思,听上去比“煊”还厉害。汤小年又灵光一闪,在前面加了个“君”字,“君赫、君赫……”她反反复复地念了好几遍,越念越满意,最后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睡了。 杨成川自然不知道这回事。等他知道的时候,汤小年已经把汤君赫生下来了。杨成川哀求着汤小年,希望能进去看看自己的儿子。汤小年刚生完孩子,身体状况还没完全恢复,一个不留神,就把杨成川放了进来。 杨成川对着自己刚出生的小儿子喜不自胜,想伸手抱过来,汤小年作势要脱下拖鞋打他,他只好缩回手作罢,又涎着脸说,要不要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汤小年抱着汤君赫,白了他一眼,语气里不无炫耀地告诉杨成川,她已经起好了,叫汤君赫。 杨成川一愣,讨好地问,是哪个君,哪个赫呀? 汤小年昂着头说:“君子的君,赫赫有名的赫。” 杨成川勉强算个文化人,闲着没事的时候还能拽两句酸诗,一听就明白了汤小年的用意。他可算逮着机会朝汤小年卖弄一回,评价说:这个赫不好,太大,也太俗了,不然叫君鹤吧,白鹤的鹤,人中之鹤,好听,还风雅,你说是不是? 汤小年一眼珠子瞪过去,狠狠地啐了一口:“呸,煊不俗,赫就俗啊,滚你娘的犊子去吧。”一句脏话骂出口,杨成川脸都白了,悻悻地走了。 杨成川一走,汤小年就抱着汤君赫去上了户口。做户籍信息登记的那人问,哪个君,哪个赫啊? 汤小年大声地说:“君子的君,赫赫有名的赫,”说完了又补充上一句,“就是那个,煊赫的赫。” “哦。”那人埋头打字,没对这个名字给予丝毫赞赏,这让汤小年有点失落。 但不管怎么说,汤君赫从一出生,不对,是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跟杨煊有了牵连不断的瓜葛。不仅是名字上的,还有血缘上的,毕竟他俩身上都流淌着一半人渣杨成川的血,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个还没出生就带来的缘分,到了汤君赫5岁的时候,突然起了作用。 有一天晚上,汤小年拿着遥控器看电视,正好转到生活频道,上面有个心理专家在分析社会现状,说单亲的孩子容易内向、自卑,长大后极易产生心理问题。汤小年当时没当回事,过后总忍不住观察汤君赫。 越观察,汤小年就越觉得那专家说得有道理。汤君赫这个小孩,好像确实不太爱跟人说话,别人家的孩子都凑到一起玩泥巴,回到家总免不了被家长一顿打。汤君赫从来不跟他们一起,他只喜欢一个人玩,要么就是喜欢缠着汤小年。 汤小年没想到的是,汤君赫不是不想跟别人玩,是别人家的孩子不爱跟他玩,是风言风语传到了那些孩子的耳朵里。 汤小年把汤君赫不合群的原因,全部归结为汤君赫生活在没有爸爸的环境里。她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记得杨成川说过,他老婆是个中学老师,身体不好,一放暑假就要回娘家避暑。她便寻思着,正好趁着暑假,把汤君赫送到杨成川那里,让他感受感受父爱的温度。虽然杨成川是个人渣,但对自己的儿子,总归是上心的。 说来杨成川虽然是个人渣,但还总算有那么一点良心未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看看汤小年母子俩,还会塞过来一笔说得过去的生活费。 于是,等到下次杨成川再过来,汤小年便没拿拖鞋底打他。她一反常态,把杨成川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家里的沙发上。杨成川以为汤小年这么多年来终于想通了,肯原谅自己了,激动地直搓手,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一脸期待地看着汤小年。 汤小年自知这个要求有点过分,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从没给过杨成川好脸色看,她难得忸怩,犹犹豫豫地说出了口:“那个,我是想,把君赫送你那住一阵子……你不是说暑假你家里也没人么,君赫这孩子从小也没爸爸陪着,我怕他长大以后心理会有问题……” 杨成川没想到汤小年把他请进来是为了这个,一听就愣住了:“啊?” 汤小年一看他那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就把他往门外推:“算了算了,你算哪门子的爹,赶紧滚吧,有多远滚多远!” 杨成川一边被她推着往外走,一边给自己刚刚的表现找补:“我没说不,我刚刚那是没反应过来……哎你别推我了小年,我真没有反对的意思!” 汤小年斜着眼睛瞪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乐意把君赫接到我那住几天,就是、就是……”杨成川推了推眼镜说,“我那大儿子在家呢,君赫要叫我爸爸的话,怕他回头跟他妈说漏嘴……你也知道,他妈精神方面有点问题,不能受刺激……” “你跪下来求我我都不会让他叫你爸,杨成川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啊你!”汤小年打心眼里看不上这样的杨成川,抬高了声音骂他。 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了。 于是,在汤君赫5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6岁的杨煊。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头发竖起来,看上去像广告上的小模特一样的小哥哥,正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杨煊。 那也是他第一次离开他妈妈汤小年。汤小年亲手把他塞到了那个每次来他家里,都会被打走的陌生叔叔手里。汤小年蹲在他面前,一下一下摸着他细软的黑头发,跟他说,跟着这个叔叔去玩几天吧,要乖乖的,很快就能重新见到妈妈了。 小汤君赫哭着拒绝,咧着嘴说他不要去。可是根本就没用,他还是被那个叔叔抱到了那辆黑色轿车上。他哭得撕心裂肺,两只小手无助地拍打着车后窗,看着汤小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了一粒小黑点,然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一走,汤小年也哭了,一边哭一边骂杨成川这个败类、禽兽、人渣、狗娘养的。 她也不舍得离开君赫这么久呀,可是电视上说,从小没有爸爸的孩子会自卑、内向,所以她只能趁着杨成川的老婆放暑假回娘家这段时间,把汤君赫送到他那个败类爸爸的家里,让他感受感受父爱的温度。 “父爱的温度,狗屁。”汤小年看着电视上的主持人,啐了一口。 汤君赫不懂汤小年的苦心,他以为他妈妈汤小年不要他了,把他送给了陌生人,那人让他叫爸爸,他只顾咧着嘴哭,什么都不肯说。 那人抱着他,把他抱下了车,又把他带到了一个好大的房子里,房子里面还有一个比他高了一头的小哥哥,正好奇地看着他。他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只顾着想汤小年,谁也不想搭理。 “这是你哥哥,叫杨煊,”杨成川拉着杨煊走过来,对汤君赫说,“只比你大一岁。以后你就跟着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汤君赫哭着抹眼泪,说他不要哥哥,要妈妈。 杨成川拿他没办法,只好转头对杨煊说:“这是你弟弟汤君赫,是爸爸朋友的孩子。君赫过来咱们家玩几天,爸爸白天上班的时候,你要看好弟弟,不能让他走丢了。” 杨煊满口应下来,又抬头问他爸:“他怎么总哭呀?” 杨成川说:“弟弟认生,第一次来这里,你哄哄他就好了。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杨成川把汤君赫交给杨煊,转身就去了厨房,他被这个小儿子哭得头疼,比起哄孩子,他更愿意选择做饭。 杨煊绕着这个洋娃娃似的弟弟走了一圈又一圈,把他当个小玩具似的,摸摸他的头发,戳戳他的脸蛋,又把好吃的好玩的全都堆过来,还是没能把这个小哭包哄好。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心累,仰头对着天花板大喊一声:“哎呀,你怎么总哭呀!”然后就瘫倒在一旁的沙发上,呼呼睡了过去。 杨煊睡了,没人理汤君赫了。他自己也有些哭累了,哭着哭着,也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跟杨煊头顶着头。 等到杨成川从厨房出来,看到的便是两人呼呼大睡的场景。杨成川拍完这个喊那个,结果一个都叫不醒,只好把两个孩子抱到卧室里,任他们睡去了。 第二章 次日早上,汤君赫还没睁眼,迷迷糊糊中感觉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前一晚没吃饭就睡了,这时肚子饿得空空荡荡,还以为是他妈妈汤小年过来喂他吃东西,便闭着眼睛一咬,顿时酸得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汤君赫的眼泪立刻就飙了出来,瘪着嘴要把酸葡萄吐出来。恶作剧始作俑者杨煊在一旁看着他的表情,笑得乐不可支。 杨成川穿好了西装,打好了领带,临走前不放心地朝俩孩子的卧室看了一眼——兄弟俩正一个哇哇大哭,一个捧腹大笑,场面十分令人头疼。他急着上班,没时间做调解员,仓促地骂了两句杨煊:“杨煊,你别欺负弟弟,快点带他起来洗脸吃早饭!” 杨煊打着滚笑个不停:“我,我刚刚叫不醒他……就给他嘴里塞了个酸葡萄哈哈哈,他马上就给酸起来了哈哈哈哈……” 汤君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汤小年送到这里接受惩罚。他闷闷地独自洗了脸,又草草吃了几口早饭,便沉浸在被遗弃的悲痛之中,不肯和杨煊说一句话了。 杨煊拿玩具诱哄无效,便赌着气自己转身到书房玩去了。 担惊受怕的一天总算结束,晚上,汤君赫缩在被子里,心里祈祷着明早一睁眼就能看到汤小年。他闭着眼睛催自己赶紧入睡,还没睡着,身下突然腾起一股尿意。 屋子里黑黝黝的,静寂无声,他有些打怵,但又不想叫醒一旁的杨煊,只好自己壮着胆子下了床,摸着黑地朝卫生间进发。 走到卫生间门口,他伸手想把灯打开,可踮起了脚尖,伸直了胳膊,也够不到开关,只好继续摸着黑走进去,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撒了尿。 他撒完尿,如释重负地走出卫生间,没想到门后这时猛地蹿出一个黑影,朝他“啊”的一声大喊。 汤君赫吓得跑都忘了跑,呆立当场,“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杨煊则在一旁笑得直打跌。 汤君赫哭得气势磅礴、山雨欲来,哭声惊动了睡梦里的杨成川。杨成川听见动静,下了床走出屋子,打开灯一看——跟早上那场景一模一样,一个在哭,一个在笑。 杨成川走过去把杨煊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杨煊也不怕,一边挨训,一边还偷偷地朝汤君赫做鬼脸。 杨成川骂完了杨煊,又把他俩送回床上,勉强安抚好了汤君赫,关灯回屋了。他一走,杨煊就趴起来,在黑暗中看着汤君赫,压低了声音说:“这个屋子,晚上会有鬼进来的……” 汤君赫缩了缩脖子,哽咽着小声说:“你骗人。” “真的,”杨煊神神秘秘的,搞得挺像那么回事,“从那个窗户进来的,看不到影子,好大一只,进来都不用开窗户的,也没有声音……” “我才不怕。”汤君赫吓得缩到了被子里。 杨煊诡计得逞,又小大人似的隔着被子拍拍他,安慰道:“不怕不怕,我都跟他成好朋友了……呼噜呼噜毛,吓不着……”还没安慰上几句,他自己一倒头,先睡着了。 汤君赫被吓得半宿才睡着,睡着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这里太可怕了,这个小哥哥也太可怕了,他得想办法逃出去。汤小年不要他了,他要自己跑出去找汤小年。 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他就躺在床上眯着眼睛装睡。等到杨成川终于去上班了,杨煊午觉还没睡醒,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门边,把门锁打开,偷偷地逃了出去。 他下了楼,生怕有人追过来,连方向都来不及辨别,拔腿就是一阵狂奔,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开始沿着路边走。他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回忆前天来时的路线,结果走啊走啊,就走迷路了。 杨煊午觉睡醒,养足了精神,又想去吓唬汤君赫,没成想满屋找了一通,连床底都扒拉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趴在地板上,脑袋瓜子一动,内心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糟了,小哭包跑了! 杨煊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但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责任感,既然他爸把弟弟交给他,让他看好,那他就不能把弟弟弄丢。 他赶紧从地板上爬起来,着急忙慌地跑下楼,四下张望一圈,跑到楼角那几个乘凉的奶奶面前,比划着问她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白白的,小小的,个子长到他下巴的小男孩跑出去。 “是有一个,”其中一个奶奶给他指了方向,“朝那跑了,哎哟,跑得很快的,两条小腿像装了发条一样……” 没等奶奶说完,杨煊撂下一句“谢谢奶奶”,就赶紧顺着那个方向,风一样地跑走了。 汤君赫还在走,不停地走,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到了一个大迷宫,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怎么走都像是在绕圈子,既找不到汤小年,又记不得回去的路。 他走得直喘气,累得出了汗,可是每走一段时间,都会回到一家商场的门口,那里站着两个好大的变形金刚,顶天立地地瞪着他。 看着街上的大人们人来人往,汤君赫回想起以前汤小年给他讲过的那些拐卖小孩的故事,一边走,一边急出了眼泪。他憋着眼泪,不让自己哭出来,小声地自己给自己打着气:一定能找到妈妈的,一定能找到妈妈的…… 一直走到天黑,走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汤君赫绝望地坐在路边,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不住地用小手抹着眼泪。 有好心的路人停下来问他是不是走丢了,他一个劲儿地摇头,什么也不肯说。汤小年和他说过,如果找不到妈妈,一定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就等在原地就好了,妈妈会回来找他的。 可是妈妈在哪儿呢……汤君赫越想越伤心,他忍不住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可能就是沿着路边讨饭,做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 杨煊跑得满头大汗,几乎把整个T市的市中心都跑遍了,也没找到他那个新来的弟弟。跑到天擦了黑,他也想起了他妈妈讲过的拐卖小孩的故事,急得也快哭了。 弟弟要是真走丢了,那一定是自己的责任,杨煊自责地想,是自己把他吓唬跑的,这可怎么办啊…… 他焦急地绕着路跑,想叫汤君赫的名字,可是又想不起来那三个字,只好一声声地喊“弟弟”。 小汤君赫又累又饿,绝望地坐在路边,以为再也见不到汤小年了,正默默地淌着眼泪,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声的“弟弟——弟弟——” 虽然还没完全记住杨煊的声音,但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两天一直在吓唬自己的那个很坏的小哥哥。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杨煊对他做过的恶劣事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哭着喊:“我在这——我在这——哥哥——” 杨煊已经跑得没力气了,听到汤君赫的声音,又来劲了,蹭蹭几步跑到汤君赫身边,又惊又喜地说:“我可找到你啦!” 汤君赫哇哇大哭,委屈得不得了。他的手很脏,把自己抹成了一个小花猫。 杨煊愧疚着低头给他擦眼泪:“不哭了,不哭了,对不起啊弟弟……” 汤君赫不说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杨煊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回家,走了一路,汤君赫也哭了一路。 回到家之后,杨煊怕他晚上要向杨成川告状,小大人似的安慰他,还拿了一条雪白的毛巾给他擦脸。可是汤君赫还是哭,止不住地哭。 杨煊不知所措地说:“你别哭了,都到家了,你哭什么呀。” 汤君赫打着哭嗝说:“我饿,我走了一下午,好饿啊。” “那我给你做饭,你别哭了。”杨煊说。 杨煊才6岁,他只会煎鸡蛋,用他妈妈给他买的那个很小的平底锅。他把冰箱里剩下的5个鸡蛋全煎了,一个小盘子盛一个煎鸡蛋,有的还没熟,有的煎焦了,全都推到汤君赫的面前。 见到食物,汤君赫终于消停下来不哭了,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涕,开始吃杨煊给他煎好的鸡蛋。结果吃了三个半,他又开始哭了。 杨煊头都大了,说:“你怎么又哭了呀。” 汤君赫哭着说:“太多了,我吃不下了。” 杨煊瞪着他:“吃不下就不吃呀!” 汤君赫哭着说:“不吃会浪费粮食的。” 杨煊一把拉过汤君赫面前的小瓷盘,说:“那我吃,我也要饿死了。”说完就三口两口地吃掉了剩下的一个半鸡蛋。 他风卷残云,吃得飞快,把君赫看得呆住了,一时忘了哭,含着眼泪乐了,说:“你吃得真快。” 杨煊眨巴着一双真诚的大眼睛,看着君赫说:“我把你找到了领回家,还给你做饭吃,还帮你吃你吃不了的剩饭,我好不好?” 君赫认真地想了想,说:“刚刚是好的。” 杨煊急了,拍桌子吼:“就刚刚好吗?” 汤君赫被他一嗓子吼怕了,躲闪着眼神说:“你老吓唬我,就不好。” 杨煊小手一挥:“我以后都不吓唬你了。” 汤君赫怯怯地看着他,明显不太相信的模样。他的两个眼珠子像两颗圆圆的黑玛瑙似的,把杨煊清晰地映在上面。 “真的,”杨煊犹犹豫豫,“那,那你一会儿不要告诉我爸,我下午把你看丢了啊……” 汤君赫看着他,奶声奶气地讨价还价:“你以后不吓唬我,我就不告诉。” “我以后肯定不吓唬你!”杨煊信誓旦旦,又捏着汤君赫的脸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刚刚我找你一路,想叫你名字来着,就是想不起来。” 汤君赫老老实实地说了,杨煊重复了几遍,说:“怎么那么难记啊,算了,我还是叫你弟弟吧。” 这事发生之后,汤君赫就开始黏着杨煊了。他对润城人生地不熟,再加上迷路这次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更是对杨煊寸步不离。 两人虽然只差一岁,杨煊看上去却比君赫大了不少。汤君赫比同龄的孩子长得晚,认生,还不爱说话。杨煊却是个孩子王,小小年纪就在周围一带的孩子当中树立起了威严。他长得也比同龄人高,两条腿又长又直,跑起来一溜烟就没了影。 开始那几次,汤君赫跟他出去玩,总是没过多久就要慌里慌张地找哥哥,后来知道杨煊跑一阵子就会回来找他,便乖乖地站在原地等杨煊。 汤君赫头发软软的,脸也白白的,肉嘟嘟的,杨煊总是脏着一双手就上去摸,一天玩下来,他的脸是干净的,汤君赫却成了脏孩子。 被杨成川骂了几次之后,杨煊每次领汤君赫回家,都会拿毛巾给他把脸擦干净。 在杨煊眼里,汤君赫不是他的好朋友,也不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小玩具。 半个月过去,汤君赫还是对杨成川保持警惕,不肯叫他一声爸爸,却对杨煊粘糊得很,一口一个哥哥。 汤君赫被送走的那天,杨煊站在楼下送他,看着他被杨成川抱进车里,懂事地跟他说弟弟再见。 “行了,你回家吧,”杨成川上车之前对杨煊说,“自己关好门啊,我先送弟弟回他自己家里,晚点就回来了。” “哦。”杨煊垂头丧气,依依不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来了精神,眼睛一亮,说,“爸你等等,我回去拿个东西!” 杨成川坐进车里,系好了安全带,还没见杨煊出来。眼见着天要黑下来,他便发动了车子,缓缓地驶离了小区门口。 汤君赫扭头朝后看,他还在等杨煊,杨煊一定会出来的。可是他又不敢让杨成川把车停下来,对他来说,杨成川依旧是个陌生人。 车子开出了两百米,汤君赫看到杨煊从小区门口跑了出来,对着他们的方向一阵拔足狂奔。 “哥哥!”汤君赫喊出了声。 坐在驾驶位开车的杨成川愣了一下——这个小儿子还没在他面前这么大声地说过话,他朝后侧了侧头:“怎么了君赫?” “哥哥在追我们,”汤君赫整个人都跪在了车后座,兴奋地拍打着车后窗,转头朝杨成川喊,“叔叔,你把车停一下吧!” 这一声“叔叔”叫得杨成川五味杂陈,他踩了刹车,把车停下来,打开车门下去,隔老远就朝杨煊喊:“慢点慢点,别摔倒了。” 杨煊追上来,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拿着一个变形金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个给、给弟弟,让他带回家玩……” 汤君赫坐在车里,想把车门打开,可摆弄了半天也没成功,急得出了汗。 杨成川过来帮他把车门打开,杨煊走过来,小脸跑得红扑扑的,把两个变形金刚往君赫的怀里塞,挺大方地说:“你不是爱玩这个么,送给你了。” 汤君赫抱着两个霸气侧漏的变形金刚,想要又不敢要,不怎么真诚地推拒道:“我妈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杨煊豪气万丈:“你哥哥说,给你你就拿着!” 就这样,汤君赫抱着两个价值不菲的变形金刚,从高楼林立的繁华市中心,回到了遍地拆迁的萧索市郊,也回到了他妈妈汤小年的身边。 汤君赫被送回家之后,总是抓着汤小年一遍又一遍地问,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哥哥,什么时候能把哥哥请到家里玩。 开始那几次,汤小年还会象征性地敷衍他几句,被问的次数多了,便有些情绪了,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不理他,有时候还会偷偷擦眼泪。 在汤君赫童言无忌的描述里,杨成川的家就是个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杨煊就是宫殿里养尊处优的小王子。杨煊送给汤君赫的那两个变形金刚,被安安静静地摆放在掉了漆的电视柜上,不加掩饰地睥睨着这个屋子里陈旧破败的其他摆设。 汤小年在商场替人看衣服摊,无数次路过商场的儿童区,那里的玩具都贵得令人咋舌,她每次都低垂着眉眼匆匆走过,不敢多停留一秒。 而汤君赫带回来的这两个变形金刚,比商场里的那些还要更高大、更精致,价格也毋庸置疑更昂贵,可杨成川的儿子一出手就送出了两个,这让汤小年愈发觉得自己过得憋屈又寒碜。 汤小年当时怀孕,匆忙地找了润城邻市的一片老旧楼区安身,这里没一处好,除了租金便宜——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灰头土脸的低矮楼房,冬天干冷、夏天泛潮,每天只有中午那么片刻珍稀的光景,才能见到外头亮堂堂的阳光。 可是这两年,上头一纸政策下来,这片破败的老城区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润城的地盘,房价涨得比火箭还快,租金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这更是逼得汤小年省吃俭用,连买提卫生纸,都得站在超市货架子前面对比着犹豫半天。 汤小年也不是没有“脱贫”的机会。当年杨成川找到这里,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住这来了,这儿是人住的地方么?走走走,我给你找个住处去,不在这遭罪了。 汤小年当时很有骨气地斜睨着他说:“哪儿来的滚哪儿去,谁稀罕你那两个臭钱。”就这样把杨成川剩下的话都噎回了肚子里。 有一天晚上,汤小年给汤君赫做了糖醋排骨,汤君赫一边吃一边舔着手指说:“妈妈,下次叫杨煊哥哥也来尝尝吧。” 汤小年一听,一股心酸顺着食道就顶到了嗓子眼。她放下筷子,抓着汤君赫的胳膊问他:“你跟妈妈说,哥哥家里大不大?” 汤君赫用两只白藕瓜似的胳膊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好大的。” 汤小年又问:“那哥哥穿得衣服好不好看?” 汤君赫认真地点头:“好看,哥哥长得也好看。” 汤小年突然就开始掉眼泪了,吧嗒吧嗒的,她转过脸擦了擦眼泪,说:“那些都应该是你的,你懂不懂?” 汤君赫自然是不懂,但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汤小年,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自打那次之后,汤君赫就再也没在汤小年面前提过杨煊了。他知道,只要一提哥哥,妈妈就会掉眼泪的,他不能让妈妈伤心。 只是,虽然嘴上不提,他还是常常想起杨煊。 因为汤小年的原因,巷子里的其他小朋友都被暗示过不要跟汤君赫玩。汤君赫没什么朋友,除了汤小年,也没什么人对他好过。杨煊对他的那点好,就成了他童年里唯一一抹亮色,衬得其他日子黯淡无光。 第三章 汤君赫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都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杨煊了。 对于一个5岁的小孩子而言,一年的时间漫长无比,足以忘记一年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可是一年过去了,汤君赫还是记得杨煊。 6岁那年夏天,汤君赫又见到杨煊了。 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楼下,汤君赫被汤小年牵着手领下了楼。那次他没哭,他乖乖地自己爬到了车后座,端端正正地坐着跟汤小年告别。 汤小年给他买了很好看的衣服,白衬衫外面搭了灰色的格子小马甲,脖子上还带了小领结,看上去像个小王子。 杨成川把他带上楼的时候,有邻居看到他,惊讶地说:“哟,哪来这么好看的小男孩啊。” 杨成川就笑着敷衍:“同事出差了,孩子送我这里待几天。” 杨煊出去玩了,被杨成川叫回来的时候,身上脏兮兮的。汤君赫正拘束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生怕他不记得自己。 杨煊一看到汤君赫就扑过来,拿两只脏手去捏他的脸,汤君赫也不躲,笑嘻嘻地由着他捏。 杨煊已经上了小学,得做暑假作业,一天一篇田字格。他自己不爱写,都推给还在上幼儿园的君赫写,还美名其曰教他识字。汤君赫也不反抗,一只小手紧紧地攥着铅笔,一笔一划地替他认真写。 杨煊歪着头看他写字,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原来你也用左手啊!” 君赫捏铅笔的手一下子攥得更紧了,不安地看着杨煊:“这样不行吗?” “谁说不行的,我也用左手,”杨煊满不在乎,“老师非让我改,我才不改呢。” 君赫放下心来,鼓着脸笃定地说:“那我也不改。” 转天,杨煊呼朋唤友地叫上了他的一群小朋友,浩浩荡荡地要去河边玩。 到了河边的浅滩,他左手拎一个小桶,右手擎着一个渔网,把裤腿挽起来就要下水捞鱼,下水之前,还扭头问汤君赫要不要和他一起。 汤君赫摇头拒绝了,他有些畏水。他自己蹲在岸上,掀起石头看螃蟹,石头一掀,下面藏身的小螃蟹就挥舞着八条腿跑得飞快。他看着有趣,便想捉一只给杨煊看,瞅准了一只小螃蟹,伸手去捉,小螃蟹挥着蟹钳要来挠他。他缩回手,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东西,一时不敢下手,跟着小螃蟹一溜烟跑到了河边。 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孩子看着君赫猫腰跑过来,坏心眼地弯腰把小河蟹捡了起来,说什么也不给他。 君赫急得去抢,男孩故意不给,仗着身高优势把胳膊举得高高的,还作势要把小螃蟹捏死。 君赫跳着去拉他的胳膊,那男孩伸手推他,一不小心使过了劲儿,把君赫推倒在沙滩上。 延伸到海里的浅滩微微倾斜,君赫的屁股刚一着地,就顺着坡度咕噜噜地滚了下去。他的额角磕到了海边支棱出来的尖尖的石子,身体被奔流着涌上来的河水淹没,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救命啊,救命啊——”那个闯了祸的男孩惊惶地喊,“有人掉水里了!” 幸而旁边有个正在钓鱼的大人,赶紧下水把汤君赫捞了上来,这才没闹出人命来。 由于捞得及时,汤君赫只是呛了两口水,其他地方倒并无大碍。 被捞上来之后,他并没有立即号啕大哭,反而像被吓傻了似的蜷缩成小小一团,愣愣地看着眼前重归平静的水面,一声不吭地扑簌簌掉着眼泪。 “没事了没事了,”那个把他捞上来的叔叔摸着他湿漉漉的脑袋安慰道,又转头看着那个闯祸的男孩,“这么小的孩子到河边玩,很危险的,你们没有大人跟着吗?” 那男孩也吓傻了,急着摆脱责任道:“是他非要来跟我抢螃蟹的!” 旁边一个男孩抢着说:“他有哥哥跟着过来,他是杨煊的弟弟,我去把煊哥叫过来!”说完就朝另一个方向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叫着杨煊。 杨煊正挽着裤腿专心致志地捞鱼,对于五十米开外发生的风波一无所知。 “煊哥!煊哥!”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孩子一叠声叫着他的名字,跑近了才慌里慌张地喊,“煊哥,你弟弟掉水里了!” “啊?”杨煊没听清,直起腰看着跑过来的男孩。 “你弟弟……”那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弟弟刚刚掉到水里了!” 杨煊瞬间蒙了,脑袋里嗡地一声响,抓着红色水桶的那只手松了劲,咚地一声响,刚刚抓的小鱼小虾小螃蟹们全倒回了水里,他顾不得这些,大声问:“救上来了没?怎么会掉水里的?” “你赶紧去看看呀!”跑近了的男孩弯腰撑着膝盖看他,大口喘着气,急道。 杨煊急急地踩着水上了岸,鞋也顾不得穿,拔腿就往回跑。 “弟弟!”杨煊人还没跑近,声音先远远地传了过来,“你没事吧?” 汤君赫正低着头默默地抹眼泪,听到杨煊的声音,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从远处疾步跑过来的杨煊,像是突然被触动了身体的某个开关似的,“哇”的哭出了声。 他的额头磕了个小口子,正汩汩地流血,顺着白嫩嫩的脸流下来,看上去有点可怖。 杨煊一看,就知道他弟弟是被人欺负了,他握紧了拳头,瞪着一群看热闹的小男孩,大声地吼着问:“谁欺负他了?!” 旁边立刻有人指了指那个男孩:“他把你弟弟推下去的。” “不是我!”那男孩辩解道,“是他自己非要——”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杨煊已经卯足了全身的劲儿,冲上去就把他推得朝后踉跄了两步。还没等他站稳,杨煊又屈起胳膊,对着他的胸口用力抡过去,把他狠狠地抡到了地上。他抬起脚,正要往那男孩的身上踹,旁边的大人赶紧拉开他,说:“别打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杨煊用力挣脱那个大人的手,“我非得打死他!” “你弟弟额头都流血了,你快领他去医院吧,”那大人息事宁人地劝,“不然伤口感染了可不得了啊,快别打了。” 杨煊这才不甘心地住手,牵起一旁汤君赫的手,指着那个坐在地上的男孩说:“你等着张鑫龙。” 半大点孩子,语气倒是恶狠狠的,胸`脯被气得一起一伏,让旁边那个大人看得有些想笑又不敢笑,生怕他也要跳过来和自己打上一架——这孩子拳头不大,拼命的架势看上去倒是很认真。 杨煊牵着弟弟的手,向那人道了谢,又问清楚医院的方向,便领着汤君赫朝医院走了。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那男孩一眼。 君赫拿着那个大人给的纸巾,捂在额头的伤口上,小声地跟在他身后啜泣。 “疼不疼?”走了一阵,杨煊停下来,拿开君赫的手,低头看着那个小口子问。 “有一点。”君赫说。 杨煊朝那个小口子呼呼吹了两口气:“吹吹就不疼了,快到医院了。” 天色已近黄昏,有些起风了。汤君赫刚刚在水里滚了一圈,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风一吹,便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 “你冷吗?”杨煊转头看着他问。 “有一点,”汤君赫已经不哭了,懂事地说,“我们快走吧,走快一点就不冷了。” “把衣服脱下来。”杨煊扯着汤君赫身上那件湿透了的小T恤说。 汤君赫哭过的眼睛湿乎乎的,小狗似的看着他哥,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杨煊也不说,只是扯着他的衣服,催他赶紧脱下来。 汤君赫不脱,他不想光溜溜地走在大街上。 杨煊有点急了,有些粗暴地抓着君赫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然后又扯着自己的T恤,从头上揪了下来,套到君赫头上,说:“穿我的。” “那你穿什么?”君赫抓着杨煊的衣服,套到脖子上看着他问。 “我穿你的,我热。”杨煊说着,眨眼间就把君赫的衣服套到了自己身上。 汤君赫比他矮了一个头,衣服自然也小了不止一码,杨煊勉勉强强地穿到身上,把T恤穿成了一件露脐装,露出白花花的一截肚皮。 汤君赫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看着他咯咯地笑个没完没了。 “赶紧穿你的,”杨煊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塞到了自己的T恤里,又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头,凶巴巴地说,“不准笑。” “哥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汤君赫穿上了杨煊的衣服,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你要是我亲哥就好了。” 杨煊拉着他的手,随口说道:“我就是你亲哥。” 到了医院之后,杨煊领着汤君赫走进大厅,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有年轻的护士注意到这两个穿着奇怪的孩子,走过来弯腰问:“小朋友怎么了?找人吗?” “我弟弟受伤了,”杨煊把汤君赫捂在额头上的手拿开,“额头磕破了。” “哎呀,流了这么多血,”护士看到君赫手里被血染红的纸巾,心疼道,“来来来,姐姐找医生给你包扎一下。” 杨煊陪汤君赫走到了儿童病房,看着医生开始给他处理伤口,在一旁悄悄拉了拉那位护士的衣角,小声说:“姐姐,我没带钱,现在回去取,你能帮我看着我弟弟吗?” 他说话像小大人似的,那护士看着有趣,点点头笑着说:“你放心去吧,你弟弟交给我好了。” 医院离家两公里,杨煊飞快地跑回去,一秒钟也不敢多休息,到家就翻出自己的小熊存钱罐,抱着就往回跑,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 气喘吁吁地跑回医院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差不多风干了。君赫包扎好了伤口,坐在护士姐姐给他指定的座位上等哥哥,他有点困了,正靠着墙打瞌睡。 护士见杨煊回来,走过来逗他:“你怎么穿这么小的衣服呀?” “这是他的衣服,”杨煊指了指墙角的汤君赫,“他掉水里了,衣服都湿了。姐姐,要交多少钱呀?”他把小熊存钱罐的头拧下来,从里面掏出了一沓钱。 “你带这么多钱干什么啊,”护士看着他手上卷起来的一沓一百块,赶紧把杨煊拉到一边,“快点藏好,被别人看到了会抢走的。” “没人敢抢我。”杨煊天不怕地不怕地说。 护士见他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憋着笑问:“那是你弟弟?” 杨煊点点头。 护士带他去交钱,路上有意逗他说:“你弟弟刚刚流了好多血,要输血的,我们这里没血了,你说怎么办呀?” 杨煊半信半疑地回头看君赫的方向:“他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包扎好了也要输血呀,”护士一本正经地糊弄他,“你看他都没精神,在打瞌睡,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血输给你弟弟?” 杨煊毫不犹豫地抬起胳膊说:“输吧,我有好多血,可以分他一半。” “骗你的。”护士捂着嘴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杨煊也不生气,纠正她:“我不可爱,我是帅气,我弟弟才可爱。” 那天晚上,杨成川看到汤君赫额角厚厚的纱布,问清楚原因之后,他摁着杨煊的脖子,对着他的屁股,不由分说地就是一顿胖揍,一边打一边问他:“以后还去不去河边玩了?长本事了你,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还敢带你弟弟去!” 杨煊也不说话,梗着脖子不肯掉眼泪。挨了揍之后,他晚饭也没吃两口,回到自己房间里生闷气,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他一走,君赫也没心情吃饭了,频频回头,心思从饭上飞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后。 杨成川给汤君赫的碗里夹了菜说:“不管他,犯了错还吃什么饭,来君赫,我们吃我们的,多吃点。” 汤君赫低着头嘟囔道:“不是哥哥要带我去河边的,是我非要让他带我去的。” 杨成川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两个儿子从出生到现在,总共还没在一起待过20天,居然学会了互相顶罪。他拍拍君赫的头说:“你喜不喜欢哥哥?” 君赫点点头:“喜欢。” 杨成川又放低了声音问:“那你喜欢爸爸吗?” 君赫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抗拒。杨成川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他的小儿子原来知道他就是爸爸,只是不愿认他而已。 他抱着一丝一毫的希望,柔声细语地对君赫说:“你叫一声爸爸给我听,我明天带你到河边玩,给你买变形金刚,好不好?” 君赫摇了摇头,一点都没犹豫。 杨成川叹了口气。 汤君赫把筷子放到饭桌上说:“我吃饱了。”然后就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推开后走了进去,然后又关上了门。 杨煊正趴在木地板上玩乐高,闷闷不乐的样子,听到君赫走进来也没抬头。 汤君赫凑过去,趴到他身边,小声地叫他哥哥,又说对不起。 杨煊撇着嘴说:“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汤君赫说:“害你被你爸爸打。” “我还害你出了好多血呢,我们扯平了。” 汤君赫没话说了,默默地陪杨煊搭乐高。 “你爸爸会不会打你?”杨煊突然问。 “我没有爸爸,”汤君赫说,“我只有妈妈,叫汤小年,她也会打我。”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以至于杨煊并没意识到没有爸爸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他只是跟着重复了一下汤小年的名字,评价道:“汤小年……你妈妈的名字比你的好记。” 杨成川周末放假,领着两个小崽子去游乐场玩了一天,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的时候,一旁的售票员凑过来跟他搭话说:“那是你的两个儿子啊?多大了?” 杨成川说:“大的7岁,小的6岁。” “长得可真好,”那人不无艳羡地说,“你看上去就一表人才的,基因好,羡慕不来。” 杨成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极具欺骗性,他听了这话,嘴上谦虚着“哪有哪有”,心里却乐开了花。等到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地跑过来,他得意忘形地一边牵着一个,带着他俩去了商场,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牛仔外套配格子衬衫,头上还扣顶棒球棒,两个小家伙清一色的嘻哈风,杨成川跟在后面,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跑在前面嬉闹,前几天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 就因为这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汤君赫在此后的十年里,再也没见过杨煊。 那天下午天色微沉,积雨云堆在天边,跟随着风向缓缓向西推移,不难想见接下来会有一场倾盆暴雨。 杨煊正在客厅教汤君赫折纸飞机,一开始君赫不要他教,把纸抢过来说他自己会折。他很快折好了一只纸飞机,用的是最简单的那种折法。 “你看,我会折。”他把那只纸飞机放在手心里,拿到杨煊面前邀功。 “哦,”杨煊看也不看,“我会12种,本来想教你,既然你会折,那就算了吧。” 汤君赫看着杨煊手里的那张纸,被他翻过来覆过去地折,最后折成了一只看起来很厉害的飞机。杨煊拿着那只纸飞机,对着哈了两口气,信心十足地举高了胳膊,远远地掷了出去。 纸飞机飞起来了,飞得很高也很远,飞出了窗外。 “哇——”汤君赫看呆了,拉着杨煊的胳膊央求他,“哥哥,教教我。” “你不是说你会?”杨煊抬着下巴看他。 “我不会,”汤君赫老老实实地说,“幼儿园里的那些人都不会。” “我就知道,”杨煊的语气里不无炫耀,“来吧,我教你。” 他一步一步地教汤君赫,让他跟着自己折,整个过程耐心十足。君赫也很聪明,只教一遍就学会了。他拿着那只折好的纸飞机,也学着杨煊的样子,对着机尾哈了两口气,高高地举起胳膊,摆足了架势。 外面的门锁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汤君赫维持着动作转头问杨煊:“谁来了?” “还能有谁,我爸呗,”杨煊说,“不用管,扔吧。” 汤君赫便把纸飞机扔了出去。 扔出去的那一刻,家里的大门被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 纸飞机直直地朝前飞去,撞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被她接住了,拿在手里。 汤君赫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那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杨煊则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就不管不顾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朝前扑过去,扑到他妈妈的怀里。 很多年以后,汤君赫对于那个场景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只记得那个女人很高,很美,但脸上却挂着一种病态,看上去总也不高兴似的。 他记得那个女人走过来,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他的爸爸是谁,妈妈是谁,今年几岁,家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来这里几天了。 她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明明称得上温柔,却没来由地让君赫感到一阵畏惧。 “妈,你别问了,”杨煊躺在沙发上,头枕在她的腿上撒娇,“你问这些干什么呀。” “你去书房写作业,”那个女人说,依旧是柔声细语的,“妈妈有一些问题问你弟弟。” “我不,”杨煊说,“我不爱写作业。”他这么说着,就被那个女人拉着胳膊,领到了旁边的书房,然后被关了进去。 汤君赫记得,他答完了那些问题,那个女人就从一旁的包里掏出了手机,走到窗台,对着手机情绪激动地吼了几句什么,话里频繁地夹杂着杨成川的名字。 汤君赫也记得,那个女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珠,和他妈妈汤小年哭起来的样子像极了。 外面的雨下起来了,雨点来势汹汹地砸到窗上,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密集如昂扬的鼓点,像是预示着接下来的变奏章。 不多一会儿,杨成川就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额前的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看上去有些狼狈。他们之间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又或许并不是争执,只是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争吵,一个人在躲躲闪闪地辩解。 汤君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他听到书房传来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杨煊在里面一会儿大声喊“爸爸”,一会儿又喊“妈妈”,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他能想象杨煊在门口着急的样子,可是他又不敢走过去给他打开门。 那天下午,汤君赫被送回了家里,也许是因为受了惊吓,被送到汤小年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发起了高烧。 他不记得汤小年当时的表情,也不记得她说过的话,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汤小年好像也哭了,因为似乎有冰凉的泪水,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后来汤君赫上了小学,学了成语,才明白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叫做东窗事发。 而杨煊带给他童年的最后一抹色彩,被那天下午铺天盖地的大雨晕染得斑斑驳驳,又被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加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回头看过去,虽然已经不甚明晰了,但却美得极具诱惑力。 第四章 门铃催命似的响,屋里的两个人却丝毫没有挪屁股的打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屏幕,正在进行一场并不太激烈的角逐。 其中一人骂骂咧咧:“我艹你这用了什么道具,怎么可能这么快追上来,靠靠靠,妈的我这遥控是不是坏了!” 另一个声音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什么道具,你过弯道的技术太弱而已,我要超了啊。” “卧槽……你别超我,你让我赢一把啊杨煊!” 杨煊仿若未闻,眼睛也不眨地超了过去:“玩个游戏沙发都让你震散架了,你手机响了。” “我……日……”冯博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探身从茶几上拿过手机,没好气道,“喂,谁啊?!”下一秒语气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哦哦哦杨叔叔啊,是是是杨煊是在我家呢……啊刚刚是您在敲门啊,我这就给您开,这就给您开啊!” 冯博转脸对杨煊做了个口型——“你爸!”然后低头满地找拖鞋。杨煊一脚给他踢过来一只,他穿上了,一时找不到第二只,只好踮着左脚去开门。 “杨叔叔,不好意思啊,我跟杨煊刚刚在讨论功课呢,争论得有点激烈,没听见门铃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杨成川看着眼前嬉皮笑脸的冯博,叹了口气:“你们俩哪天要是能讨论功课啊,那真是世界第八大奇迹——杨煊,别玩了,跟我回家!” 杨煊眼皮也没掀一下,自己新开了一局游戏玩起来:“哪个家啊?” 杨成川面子上挂不住,没好脸色道:“快点出来,你阿姨和你弟弟今天第一天过来,你不要总是这么不懂事。” 杨煊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我没有阿姨也没有弟弟,那不是我家。” “你——”杨成川气急败坏地推门而入,拉着杨煊的胳膊就往外扯,“给你点好脸色你就登鼻子上脸,我特意来接你,不是跟你打商量!” 杨煊不耐烦地一甩胳膊,用力甩开了杨成川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然后把遥控扔到一边,站起来看着杨成川。他比杨成川高了半个头,骨架生得结实高大,虽然因为这两年抽条拔节得太迅速,肌肉看起来没那么明显,但单单朝那一杵,气势上竟比他爸还高了一截。 杨成川强撑着父亲的威严,又拉了一遍他的胳膊,皱着眉说:“怎么,你还想跟我动手啊?回家,快点!” 冯博吓得不敢出声,畏首畏尾地缩在门边站着,挤眉弄眼地让杨煊服个软。 杨煊视若无睹,再一次甩开杨成川的手,弯腰拿起搭在一边的外套,先他一步走出去:“行啊,回就回,什么叫登鼻子上脸,我可以亲自给您示范。” 看着这不共戴天的父子俩走出门,冯博缩着脖子结巴道:“叔、叔叔再来啊……” 杨煊边走边穿外套,径直走向停在楼下的那辆黑色轿车,拉开后座车门,矮身坐了进去。 杨成川上了车,一边寄安全带一边训他:“还有半个学期就高三了,天天背着个体育生的身份满街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 “正好换个儿子给你长脸。”杨煊噎他一句,拉上帽子,歪头靠在车座靠背装睡。 杨成川脸色不大好看,竭力压了压火气说:“小煊,你妈妈不在了,我心里不比你好受,但是这都过去两年了,你也该懂事了,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你得学着成长……” “长成您这样?”杨煊闭着眼睛笑笑,牵起嘴角嘲讽道,“不必对我寄予这份厚望了,我不行。” *** 汤君赫坐在饭桌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这已经不是他十年前来的那一间了,看上去很陌生。四室两厅的屋子,并不算多么整洁,看得出是临时拾掇出来撑场面的。 一个多小时之前,杨成川带着他和汤小年参观了各个房间——除了杨煊那间被锁得死死的,没人进得去。 他妈妈汤小年已经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内,迅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在厨房叮叮当当忙里忙外,俨然一副这个家的女主人姿态。 汤君赫不知道杨成川到底给他妈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汤小年在明里暗里骂了他十几年的情况下,突然间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地嫁了过来。 “我要结婚了。”那晚在饭桌上,汤小年平静地跟汤君赫宣布了这个消息。她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事实,而非征求汤君赫的意见。 汤君赫愣了一下,随即问:“跟谁?” “你生父,”汤小年说,“杨成川。” “杨成川是汤君赫的生父”这个事实,虽然在母子俩之间心照不宣,但汤小年十几年来从未在汤君赫面前明确提起过,这是第一次。 “为什么?”汤君赫又问,他是真的不明白。 “没有为什么,他老婆两年前死了,两个月前来跟我求婚,我同意了。”汤小年伸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多管了。” “我不同意。”汤君赫看着他妈。 “没有让你同意,”汤小年拿着筷子敲了敲盘子的边缘,说,“吃饭吧。” 汤小年向来很倔,说一不二的那种倔。十几年前她自作主张把汤君赫生下来,跟谁也没有商量过,当时她大着肚子、带着从城里买的补品回到村里看她妈,被她妈连东西带人全赶了出来,她费劲地弯下腰,把散落了一地的东西捡回袋子里,放到她妈门口,又大着肚子原路返回。 十几年后,她又自作主张地嫁给了当年背弃她的杨成川,依旧没打算跟任何人商量,连她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的意见也不肯多听一句。 人人都说汤君赫像汤小年,长得像,性格也像,连身上那股倔劲儿都一模一样。 因为这个消息的宣布,母子之间的关系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像是硬生生地挤进了一层隔膜。但谁也没有尝试着捅开这层隔膜。 汤君赫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甚至有些阴暗地想,或许他妈妈幻想这个场景已经不知多少遍了。苦等过门十几年,如今真的梦想成真,自然是轻车熟路地上马胜任。 汤君赫不喜欢这里,不喜欢那个杨成川,也不喜欢这个有了新身份的汤小年。 他只是对杨煊有点好奇,不知道那个从小就长得像小模特一样的哥哥,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不过有些头疼的是,杨煊应该并不欢迎他和汤小年的到来…… 汤小年发挥出了她的巅峰厨艺水准,短短一个多小时内完成了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 “过来端菜!”汤小年在厨房侧过身喊,等汤君赫进了厨房,她又问,“还没回来吗?接个人接这么长时间,你爸——” 汤君赫端起盘子就走,撂下一句:“我没爸。” 汤小年被猝不及防地打断,不但没生气,反而很轻地笑了一下,她站在原地怔了片刻,然后拿了筷子朝客厅走:“算了,你不爱叫就不叫吧。”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都快1点了,你饿不饿,给你在小碗里盛一点,你先吃着?” “不饿。”汤君赫这么说着,汤小年还是从厨房拿来了小碗,一边夹菜一边自顾自地说,“你对他们客气一点就好了,尤其是你那个哥哥,我听杨成川说,他成绩不好,还总打架,之前因为打架还进了警察局,差点被拘留……我们就这么住进来,他心里也不会高兴的,我打算跟杨成川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他住校,这样我们自在,他也自在一些……” “说了我不饿。”汤君赫声音不高地打断她,顿了顿又说,“这是他家,要住校也是我去住。” “你还以为是你们小时候啊,”汤小年叹了一口气,“别这么心大了,他心里怎么想我们,谁也说不好。” “那你当年就不应该把我送过来,现在也不应该嫁过来。”汤君赫冷着脸说。 “我当年那么做不是为了你好——”汤小年条件反射似的抬高了声音,随即又自动熄了火,“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吵,你就记着,现在的这些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只不过来得晚了一点而已。你先吃着这些吧,我去把厨房收拾收拾。”说完把那个小碗放到汤君赫面前,转身进了厨房。 也不知是饿过了劲还是心情不佳的缘故,对着这一桌还算丰盛的菜,汤君赫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不明白汤小年怎么就非得嫁过来,明明他们母子俩之前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偏偏要搬来这里看人脸色……不用猜就知道杨煊会怎么想他们,小三,还有小三的儿子,怪谁呢,这也算实至名归吧。 汤君赫拿起筷子,打算早早吃完,一会儿就可以提前退场了——想想就知道接下来的同席场面会有多尴尬。 *** 门是被踢开的,力道并不重,但这一脚里包含的情绪却不少。 汤君赫闻声抬头,看到那人——准确地说,应该是那个少年——正倚着门框,意味不明地打量自己,他便也毫不露怯地回视过去。 那人高高瘦瘦,打眼看上去得有一米八几,看着并不多壮,大冷的冬天,却只穿了薄薄的黑色棉质外套,包裹着下面蓬勃生长的骨骼,身上的寒意似乎能隔着几米的距离透过来。 他眼窝略深,看过来的目光中像是带着锋利的冰棱,打量够了才开口,不带什么语气地说:“好久不见啊。” 汤君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没应声。 那人扯起嘴角笑了笑——并不是什么善意的笑容,然后从门框直起身,径自走到自己房间,开锁进去,然后又关了门。 杨成川紧接着走了进来,脱了大衣挂到一侧的衣帽钩上,招呼汤君赫道:“君赫饿了吧?来,咱们吃饭,哎?杨煊呢?不是先上来了?” 汤君赫还没开口,那边房间“哐哐”传来几声响动,杨成川皱了下眉,朝杨煊的房间走过去,先是拧了两下门把手试图开门,没开成,这才敲了两下门说:“杨煊,出来吃饭。” 里面没应声,持续不断地传来“哐哐”的声响,像是在拆房子。 汤小年这时听到外面的声音,快速冲洗完手里的锅铲,擦干净手走出来,对杨成川说:“回来啦?小煊呢?” 杨成川没答话,开始隔着门数落杨煊,说来说去却还是那么几句:“阿姨和弟弟都在,你懂事一点,别的先放一放,出来吃个饭再说。” 汤小年这个新上任的女主人这时才显露出些许拘束,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才走上前附和着说:“小煊,阿姨给你做了好吃的,你出来尝一尝。” 汤君赫朝那边瞥了一眼,事不关己地拿起筷子,开始吃小碗里的菜。 紧闭着的门被猛地一下拉开,把正犹豫着上前敲门的汤小年吓了一跳,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面色不善的男孩。 杨煊的眼神快速地在两人身上扫了几圈,然后落到杨成川脸上,说:“地方给你腾出来了,你随便安置。”说完就拖着拉杆箱朝大门走。 杨成川跟着走过去,想把他拽回来,愣是抓了个空,只好追着跑下楼。 汤小年走到饭桌前,坐下来,也许是有些后怕,她出声地舒了口气,说:“看到了吧,像是对我有仇一样,我又不欠他的。这世道,抢东西的倒给被抢的脸色看。” 这话是说给汤君赫听的,但汤君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往脑子里去。他还没能完全把杨煊和刚刚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联系到一起,杨煊明明是那个头发竖起来、看上去像个小模特、总是口口声声喊他“弟弟”、喜欢捉弄他也喜欢罩着他的熊孩子。 汤小年见他心不在焉,又叮嘱了一句:“让你离他远点,你听到没?” 汤君赫低头吃着饭敷衍道:“知道了。” 过了几分钟,杨成川自己上来了,表情看上去有些恼怒,皱着眉坐到饭桌边说:“不管他了,我们吃吧,”说着给汤君赫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来君赫,多吃点。” 汤君赫放下筷子,很有礼貌地说:“谢谢杨叔叔,我吃饱了,先去收拾房间了。” 杨成川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便尴尬地僵在了半空。 汤小年伸手拉了一下汤君赫的胳膊,解围道:“你才吃了几口就吃饱了,再多吃点。” 汤君赫已经起了身,说:“真的饱了。”然后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也从里面锁上了门。 “他就这样,不懂事,从小被我惯坏了。”汤小年朝杨成川笑笑,脸上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不怪孩子,怪我,”杨成川往汤小年的碗里夹了菜,“都是报应,我应得的。” 汤小年咬了下筷子,没吭声。 一进门,汤君赫就仰头倒到了床上,伸手拿过一旁的枕头盖住自己的脸。 想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烦躁,一点就炸的烦躁,不想听杨成川说话,也不想听汤小年说话。 他爬起来把窗户打开,外面呼啸的北风猛的刮了进来,顷刻间吹散了屋子里的暖意,他这才感觉胸口堵着的那口气顺了下来。 汤君赫就这么躺着,任凭零下八度的北风把自己吹了个透心凉。 其实他一点都不留恋以前的那个家,黑通通的楼道,四面漏风的铝合金窗,冷言冷语的邻居,还有隔着三层楼都能听到叫床声的隔音,那些都讨厌极了,可是那并不妨碍他也一样讨厌这里。 *** 冯博正在家对着游戏机苦练弯道技术,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一听就知道是杨煊,只有杨煊才不喜欢摁门铃。他放下遥控去开门,讶异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去拿行李而已,估计要在你家多住几天了,”杨煊拉下帽子,随手拨了拨头发,“收留吗,不收的话我出去开`房了。” “收收收!”冯博一叠声地说,“我这正好爹不疼妈不爱,独守空房没人陪呢。”他接过杨煊的行李箱,这才发现他手上还提了午饭,高兴地叫嚷道,“天啊,蟹黄小馄饨!煊哥,你就是我亲哥!” “滚,别跟我提亲哥这俩字,”杨煊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边拿起遥控摆弄一边说,“存心给我找堵啊你。” “不说不说,哎你怎么就带回了一份啊?你不吃了?” “我在店里吃过了。” “哦,”冯博坐下来,打开外卖盒,问,“你爸费劲巴拉地把你接过去,这么轻易就放你回来了?” 屏幕上新开了一局游戏,杨煊操纵着手柄“嗯”了一声。 “哎就这弯道,刚我练了半天也不行,”冯博捧着饭盒凑过去,“你是怎么过得怎么顺滑的?” “稍微减个速,”屏幕上的赛车顺着弯道流畅无阻地通过,杨煊盯着屏幕说,“手柄的角度你要控制好……” “明明我也是这么过的啊!”冯博百思不得其解,“哎,一会儿咱俩换个位置试试。” “嗯。”杨煊很快结束了一局,把遥控放到一边,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又拿打火机点着了火,抽了一口。 “刚刚你见着你那弟弟了?怎么样,你俩小时候不是玩得挺好?”冯博抱着饭盒喝了口汤,问道。 “还能怎么样?”杨煊仰头靠在沙发椅背上,吐了口烟说,“跟小时候似的,冲上去抱着他喊弟弟?” “你爸也真行,都这把岁数了,又给娶回来了,找也找个年轻的啊,”冯博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嘴上向来没个把门,“你爸怎么着也算市政府第三把手了啊。” 杨煊没介意他的说法,只是说:“我爸是个人渣,娶了这个,外面还不知道有几个,我估计他也就是享受这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感觉吧。” 冯博听他这么说,笑了几声道:“哎,那女的,”他指的是汤小年,“也算三儿了你妈吧?” “她儿子比我小十个月,也就是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她刚怀上,我妈怀着孕的时候,她就跟我爸勾搭上了,这事儿反正是——”杨煊直起身拉过桌上的烟灰缸,磕了磕烟灰说,“挺操`蛋的。” 第五章 将近一个周,杨煊都没着过家。 杨成川对汤小年母子俩的事情还算上心,很快就给汤君赫办好了转学手续,还给汤小年在离家不远的一处事业单位找了个闲职。 汤小年没什么异议,接受了杨成川给自己安排的新生活,没过几天就拎着包上班了。 汤君赫记得他妈妈汤小年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很小的时候,杨成川每次把钱递过来,汤小年都会先伸手接过来,然后再狠狠地扔到他脸上。后来杨成川学聪明了一点,把钱偷偷地藏到门口的脚垫下面,过后再打电话告诉汤小年,他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等他下次再过来,汤小年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只伸出一只手,把那沓钱狠狠地往杨成川脸上砸。 好像从某个节点开始,杨成川再递钱过来,汤小年就默不吭声地收下了。收下了他的钱,自然也就不好再骂他的人,毕竟拿人家的手短,这话在汤小年身上也奏了效。 大概就是从那次“东窗事发”开始的吧……汤君赫坐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信马由缰地想以前的事情。 饭桌上的另外两个人显然已经适应了这个并不太和谐的重组家庭,正在讨论汤君赫转学的事情。 “都办妥了,开学那天我送他们去上学,”年近不惑的杨成川虽然看上去依旧光鲜体面,但言谈中却掩盖不住那种中年男人特有的显摆语气,“跟小煊在一个班,老师都是一中最顶尖的配置,市里但凡有些门路的家长,都挤破了头把孩子往这个班里塞,不过成绩不够的话,那肯定砸多少钱也进不来的。” “不是说小煊成绩不好?”汤小年吃着菜,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也能进这个班?” “哎,那孩子,以前在初中成绩也不错,后来因为他妈妈的事情错过了中考,没中考分数,哪个学校也不可能收。他正好以前市运动会上拿过名次,我就托人给他补了个体育特长生的名额,这才勉强塞了进去。” 原来杨煊是体育生。汤君赫听到他们讨论杨煊的事情,这才把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妈以前是中学老师,跟系主任关系不错,系主任知道小煊的情况,就把这个班的体育生名额分了他一个。只是这孩子不争气,上了高中以后,怎么也不肯学了,现在真成体育生了。”杨成川说着说着,气就上来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汤小年默不作声地听着,没发表意见。 “还是君赫有出息,跳了一级成绩还能这么好,”杨成川把脸转向汤君赫,脸色稍霁,笑着说,“你搬过来之后,没准还能影响影响你哥哥。以后你们俩在一个班啊,不管是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互相照顾,共同进步,啊。” 杨成川说着说着,打起了官腔,这让汤君赫心里更是无法克制地腾起一股厌恶的情绪。 汤君赫没搭腔,拿勺子舀了一匙汤,小口地喝着。 “一点礼貌也不懂,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汤小年用筷子敲敲他的碗沿。 “听到了。”汤君赫说。 “叛逆期的孩子都这样。”杨成川被他无视得有些没面子,干笑两声,给自己找补回来。 片刻尴尬的安静后,汤小年又问:“小煊这几天都没回来,在哪儿住啊?” “在他一个同学那,也是个公子哥,天天混着,没个正形。” 汤小年垂眼低声道:“可能是因为我和君赫过来了,他觉得不自在吧。” 杨成川像是不想多谈杨煊的事情,板着脸说:“不用管他,他不爱回来没人去求着他。” “我是想……”汤小年停顿了一下,终于说出了这几天一直盘旋在她脑子里的话,“他要觉得不自在的话,要不开学之后,就先在学校里住一阵?等他想回来了,那随时……”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汤君赫冷冰冰地打断了:“我也想住校。” 汤小年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刻意压着火气问:“你住什么校?” 汤君赫把筷子放到桌子上,看着汤小年的脸说:“我觉得不自在。” “从小到大你哪件事情不是我帮你做好的?你住校,”汤小年的情绪立刻有些激动,“你有那个能耐住校么?” “好了好了,都不住都不住,”杨成川看出汤小年内心打的算盘,也看出了汤君赫对他的不待见,了无生趣地劝和道,“都在家住着吧,再不自在,好歹也是个家。” “我吃好了。”汤君赫站了起来,起身回了房间。转身前的最后一秒,他接收到了汤小年瞪过来的责备目光,大概是在觉得自己是个白眼狼吧,他想。 汤君赫坐回书桌前,接着做上午还没做完的奥数题。 对他来说,做个好学生不是为了出人头地,也不是为了光宗耀祖,甚至不是为了以后生活得体面一点,只有一个目的——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外面隐约传来汤小年的声音:“他就是有时候不懂事,学习上倒从来都不用我`操心,之前在初中还有机会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奥赛,要不是……” 假惺惺的,汤君赫想,汤小年怎么变成了这样。 又或许汤小年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连取他的名字,都能看出汤小年想一较高下的野心,还有跳级……当年汤小年托关系让汤君赫跳级的时候,心里想的,无非也是杨成川那个大儿子而已。 说起来,汤君赫模模糊糊地记得,似乎确实听过杨煊以前成绩很好的说法……好像是在他跳级的那一年,汤小年特意和他说的,目的不过是要他争气一点而已。不过时间久远,当时他也没有听到心里去,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是汤小年跟别人唯一的谈资,每学期成绩单发下来的那几天,就是汤小年最扬眉吐气的时候。 这些汤君赫都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妈妈汤小年的虚荣和虚伪,但他也是最没有立场指责汤小年的那个人。 *** 寒假最后一天的下午,冯博吆五喝六地叫了几个同学,一起来家里抄作业。小区门卫管得严,不刷卡进不去,杨煊和冯博在楼下的馆子里吃了午饭,便站在路边等那几个人过来。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还差十几分钟,应茴就先到了。 “哟哟哟,为了见煊哥还特地化妆了嘿。”冯博一见到应茴,就指着她打趣,“来给你拍张照片发班主任手机上。” “要不要你一会儿抄我作业的时候,我也给你拍一张啊?”应茴毫不示弱地反击回去。 应茴一来就站在杨煊旁边,个头不算很高,只到他的下巴处。她漂亮得有些招人,这一点,从频频回头的路人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应茴站在杨煊旁边,像是想找些话跟他聊,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话题,只能干巴巴地问了句:“你吃过饭了吗?” 杨煊靠在电线杆子上,挺不给面子地“嗯”了一声。 “吃的什么啊?”应茴再接再厉,又问了一句。 杨煊抬起胳膊,用拇指朝后指了指,懒洋洋道:“那家。” “哦,”应茴毫不气馁,接着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问,“好吃不?” 杨煊言简意赅:“还行。”说完看了看后面过来的几个人,“差不多到齐了吧?走么?” “齐了,走吧。”冯博一挥胳膊,“走啊兄弟们!”说完又瞄了一眼应茴,“还有那个……姐妹们!” 应茴不跟杨煊说话的时候,身上的忸怩劲儿就不见了:“走,冯姐姐前面带路!” 一行人勾肩搭背地走到小区门口,冯博一掏裤兜,紧接着嚎了一声:“卧槽!” 他赶紧左右裤兜都快速地掏了一边,哭丧着脸对着杨煊:“煊哥,你带钥匙了没啊……” “出门的时候你不说你带了?”杨煊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我错了……”冯博欲哭无泪,“我对不起大家……” “不会又要去肯德基吧?!”一旁的王兴淳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乐意。 “喂,”他旁边的陈皓拍他后背,“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校花在,你收敛一点好不好?”王兴淳挥开他的手。 “那怎么办啊?去哪儿?”应茴还是站在杨煊旁边,等着其他几个人的意见。 “我妈在家……”一只爪子举起来。 “我姥爷来我家了……”另一只爪子又举起来。 冯博想了想,用肩膀撞了一下杨煊:“哎,煊哥,要不去你家?” 杨煊看他一眼,不冷不热道:“我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 “知道才去啊,”冯博兴致勃勃,“咱们一块去,气死三儿,顺便看看三儿的儿子长什么样,听说他给调到咱们班了?” “有什么好看的,看着闹心,不去。” “真是奇怪,那是你家啊,”冯博火上浇油道,“怎么现在这局面,倒像是你被赶出来了。” “什么啊?怎么了?”应茴好奇地问冯博。 “煊哥他爸把三儿娶回来了,三儿还带了个小拖油瓶,两个人齐心协力,”冯博用两只手在胸前比了个推的手势,“就把煊哥给排挤出家门了。” “别胡说八道。”杨煊用眼神警告他。 冯博噤了声,对着应茴耸了耸肩。 “走,咱们给煊哥撑场子去,”陈皓一挥胳膊,“对坏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走走走,我去过杨煊家里,我知道在哪儿。” 几个人都吵着要去,杨煊便没说什么,随他们走了。 前几天突然降温,刚下过雪,这几天又放了晴,未化的雪堆在路边,看上去脏得有些恶心。 几个人上了楼,走到杨煊的家门口,自动让到一边,等杨煊过来开门。杨煊走上前,掏出钥匙,微微弯腰,低头开了锁。 一开门,室内的暖气扑面而来。几个人很有默契地没出声。 客厅没人,静悄悄的,除了杨煊那屋,还有一个屋子紧锁着门。 冯博和陈皓探头探脑地观察了其他几间屋子,回头低声对杨煊说:“这几个屋好像没人啊?” 杨煊已经坐到沙发上,音量如常地说:“不知道,杯子在桌上,谁想喝水自己倒。” “哎,这间是谁啊?”冯博指了指那间紧闭的房门。 杨煊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回桌子上:“还能是谁?” “哦——我知道了,”冯博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小拖油瓶。” “抄你的作业吧。”杨煊说。 外面天气冷,几个人穿得也多,一进屋,帽子外套便扔了一地。 “这是数理化生,借的薛学霸的,”冯博把一沓试卷放到桌子上,“英语就靠你了啊应茴。” “知道,我带了。”应茴拿起放在一边的书包,拉开拉链,低头从里面拿出自己的试卷,“别都抄一样的啊,回头老师又要问。” “姐姐,”陈皓回头和她笑,“我们这种作案老手,还用你叮嘱?” 几个人吵吵嚷嚷地开始埋头抄作业。 杨煊从茶几上拿了遥控器,把电视打开。 “杨煊,你不抄啊?”地暖开得足,应茴便坐在离杨煊不远的地面上,抬头问他。 “嗯,不抄。”杨煊看着屏幕,摁着遥控器换台。 “老师要查的。”应茴又说。 CCTV6正在播《大话西游》,杨煊停下换台,把遥控器放到一边,又“嗯”了一声。 “抄作业不酷,煊哥从不抄作业。”冯博一边埋头奋笔疾书,一边不忘拆他的台。 “我帮你写。”应茴自告奋勇,拿过杨煊的试卷,开始对着自己的试卷填答案。 汤君赫已经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外面那些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在那间紧闭着房门的屋子里睡午觉。大概是从“小拖油瓶”醒过来的吧,冯博是站在他门口说的,他听得清清楚楚。 汤君赫烦躁地拉过被子,把头闷进去,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外面那群吵吵嚷嚷的人从明天起就是他的同学了?那看来上学也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汤君赫叹了口气。 偏偏睡醒之后,他还有点想去卫生间,可是又不想出去面对客厅的那些人。 看来他们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汤君赫辗转反侧地烦躁了一通,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深呼吸一口气,下床,穿拖鞋,走到门边。 然后又走了回来。 ——还是换掉睡衣吧。汤君赫想。 他身上穿着汤小年给他买的小熊猫睡衣,胸口毛茸茸的一只熊猫头,看上去也太没气势了。 不利于接下来的目光对峙,以及视线交锋。汤君赫这么想着,揪着领口,把睡衣从头上薅了下来。 他裸着上身去衣柜里翻出一件咖色的毛衣,穿好了,又走到门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一把拉开门。 客厅的吵闹声瞬间静止了,几个人全都回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除了坐在最靠边的单人沙发里的那个人,杨煊。 杨煊是最后一个看向他的,当他把头缓缓地转过来的时候,他的视线还在电视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难舍难分似的。 汤君赫听出电视上正在放《大话西游》,因为吵闹声静止的时候,紫霞仙子正在说那句经典台词——“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啊。” 他和杨煊对视了两秒,或许更长一些,谁也说不准。 然后杨煊又把视线移回了屏幕上。 毕竟那段真的很经典,紫霞仙子也比他这个小拖油瓶好看多了。汤君赫这么想着,也收回了目光。 他弯腰把脚下的一件衣服丢开,然后视若无睹地走到卫生间,关上了门。 门一合上,客厅里除了杨煊之外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陈皓,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声说:“可惜了,杨煊,怎么来的不是个妹妹啊。” 杨煊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是妹妹你要干嘛?” 本来是个正经的问句,却被陈皓曲不正经地曲解成了别的意思,他说:“干啊。” 其他几个男生反应过来,都不怀好意地笑出声。 应茴坐在地上,听到这话,卷起试卷起身打他:“怎么满脑子黄色思想啊你?!” 冯博笑得最大声:“你说得太委婉了吧,他那满脑子黄色的不是思想,是……” 他还没说完,也挨了应茴一下,识相地住了嘴。 应茴直起身,凑近了拿试卷打他的头:“恶不恶心啊你!” 冯博那两只胳膊护着自己的头,节节败退地求饶道:“姐,应大校花,应姐姐,别打了,我错了,真的错了!” 应茴这才坐回去,抄了两题,抬头对着杨煊欲言又止。 杨煊被看得有点烦,皱着眉道:“想说什么?” 应茴这才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弟弟长得真好看,说实话,和你有点像。” “姐,”冯博拿胳膊碰了碰他,“能不能别触你明恋对象的霉头啊。” “实话实说而已嘛,”应茴撇了撇嘴,“怎么了,喜欢就不能说大实话了啊。你要长那么好看,我天天变着花样夸你。” “烟,”杨煊朝冯博抬了抬下巴,“我的没带,你还有么?” “哦,有,接着。”冯博把烟盒朝他扔过来。 杨煊一抬手接住了,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又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眼神低垂着,含混地说:“他不像我,像他妈。” 第六章 卫生间隔音不佳,外面的声响再清晰不过地传了进来。 汤君赫正站在洗手台前洗手。温热的水流过他的手指,他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杨煊说得没错,相比杨成川,他的确长得更像汤小年一些。 明明这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胸口怎么突然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情绪,这种情绪冲喉而上,让他忍不住想对客厅那些人大吼一声“闭嘴”。他竭力压抑着自己,才忍住没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他把水龙头转到冷水一边,往脸上泼了几把水,洗了脸,又拿毛巾擦干净,这才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烟味儿。 在他以前的家里,是不可能出现这种呛鼻的味道的。汤君赫再次确认了自己不喜欢这里。 吵嚷声又低了下去。依旧有人朝他看过来,这次眼神里不再是好奇,看上去是鄙夷、戏谑或是别的……总之是不怀好意。 汤君赫面无表情地走回去,把卫生间的窗户打开到最大,又走到一旁的厨房,做了同样的动作,一把拉开窗户,铝合金窗边沿生涩地摩擦,发出“呼啦”一声刺耳的声响。 客厅里的人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汤君赫没看他们,他走到另外几个房间,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到最大程度,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落锁。 时值二月底,天气尚未回暖,外面的寒风顺着大开的窗户,呼地吹进来,把一屋子神情错愕的人吹得同时打了个寒颤。 客厅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娘声: “我`操,疯了吧!” “妈的,什么情况,冻死爹了!” “我日冷冷冷……你弟是不是个疯子啊杨煊!” …… 杨煊没说话,他只是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然后站起来,走到离他最近的那扇窗户,站住了。 其他人都以为他要去关窗,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只是站在那扇大开的窗户前抽烟,并没有要关窗的意思。 “艹,冻死我了,我去关。”冯博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把其他几个房间的窗户关上。 杨煊抽了几口之后,把烟摁熄了,然后拉上窗户,坐了回去。 “煊哥,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要搬出去住了,”冯博指着汤君赫的房间,忿忿道,“这叫蹬鼻子上脸啊。是吧?”他说完,还看向其他几个人,试图寻找认同。 “对啊,我们可没做什么啊,”陈皓摆出无辜的表情,摊手道,“这可是他先挑事的。” 见杨煊没做出什么反应,冯博主动凑上去挑唆:“哎,煊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忍气吞声了,不打算给他点颜色看看啊?” 杨煊瞥他一眼:“你打算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啊,”冯博话多人怂,缩了缩脖子,虚张声势道,“日不死他!娘里娘气的。” “别乱掺和,”杨煊说,“我自己有数。” “你这么说,我们才放心啊,”冯博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哎,到时候记得叫我们观战啊,给你呐喊助威。” “到时候再说。倒是你,”杨煊冷着脸看向冯博,又一一看向其他几个人,“还有你们几个,我家这笔烂帐,开学之后都不许乱传。” “哎哎哎,那肯定的,”其他几个人纷纷点头,“不说不说。” *** 开学第一天。 “杨煊,我先去车库取车,你跟君赫收拾好赶紧下来。”杨成川穿好皮鞋,对着门口的镜子整了整领带,侧过头对杨煊说。 杨煊没应声,他又回头加了一句,“动作利索点啊”,然后开门下了楼。 汤君赫走到门口换鞋,拿起书包刚想出门,汤小年快步走过来,拉过他的胳膊把他往里带了一下:“给你买了面霜也不擦,春天天气干知不知道?”她嘴上这么说着,手里拿着面霜,打开盖子,用食指在面霜里剜了一小块,不由分说地就往汤君赫涂。 汤君赫皱着眉,脖子朝后仰,明显想要躲开,但胳膊又被汤小年拉着,只能任由她把那坨粘糊糊的面霜往自己脸上招呼。 “够了,”他抗拒道,“这么多。” “你以为我愿意伺候你,”汤小年说,“都这么大了,以后自己抹。” 汤小年正往他脸上涂面霜,杨煊背着书包从自己房间走了出来,撞见这一幕,他扯了扯一边嘴角,发出轻微的“哼”声,像是笑了一声。 汤君赫敏感地察觉到这声笑里的嘲讽意味,他有些恼地挣脱开汤小年,拿过她手里的面霜:“别涂了,要迟到了。” “对班里同学热情点啊。”汤小年叮嘱道,然后又把那盒面霜从汤君赫手里拿了回来,“你带这个上学干什么,我放你房间了啊。” “知道了。”汤君赫说。 杨煊在他身后慢吞吞地换鞋,汤君赫不知道该不该等他一起下楼。他拉开书包拉链,做出检查有没有忘带东西的样子,余光里悄悄观察杨煊的动作。 杨煊似乎并没有等他的意思,换好了鞋,便推门走出去。他的书包背在一边,经过的时候,他们的胳膊发生了轻微的碰撞。 “妈,我走了啊。”等杨煊出门之后,汤君赫对着里屋喊了一声,然后也推门走了出去。杨煊只是带上了门,并没有完全合上。 电梯还差六层下来,门口没有人,过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看来杨煊没等电梯,直接下了楼梯。 太慢了,汤君赫看了一眼电梯门边显示的数字,也朝一旁的楼梯口拐。 清晨7点钟,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楼道里的声控灯被先前杨煊经过的脚步声点亮,正昏黄地照着楼梯。 咚咚咚咚。楼道里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汤君赫下了楼,看到杨煊并没有去车库,而是站在靠近楼道边的一辆自行车旁,正弯着腰开锁。 “欸。”汤君赫对着他喊了一声。 杨煊抬头看他,像是在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爸说,”汤君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今天早上送我们去学校。” “我骑车去。”杨煊说着,把自行车锁打开了,然后看也不看他,把车赶了出去,一条腿跨过车座,很快就把车骑走了。 汤君赫呼出一口气,然后朝车库的方向走过去。 杨成川正站在车边等着他俩,看到汤君赫走过来,问道:“杨煊呢?还在磨蹭?” “他骑车走了。”汤君赫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在后排。 如果不是不知道学校在哪,他也不想坐进这辆车。不过,无所谓了。 “越来越不像话。”杨成川也上了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你别介意啊君赫,他——” “没什么介意的。”汤君赫打断杨成川的话。他一点都不想听。 *** 如杨成川所说,润城一中是市重点,理科三班更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在这个群雄争霸的尖子生班,以杨煊和冯博为首的一小撮学渣,就成了格格不入、也格外惹眼的存在。 “情况我都了解了,您就放心吧,”三班班主任邱莉从杨成川手里接过汤君赫,拍了拍他的肩膀,“哪里不适应你就跟我讲,我看了你之前在学校的成绩,好学生就不用我多说了——倒是杨煊,”她话锋一转,看向杨成川,“这孩子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那孩子油盐不进,劳您费心了,”杨成川头疼地叹了口气,“咱们就两方面都使使劲儿吧,找时间我再跟他谈谈。” “行,今天我也找他谈谈,”班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快上课了,我先带君赫去班里了啊,一群孩子放假回来心还是野的,班里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 “您去您去,是该好好管管。”杨成川跟班主任客套几句,也转身走了。 “邱老师。”快到班级门口的时候,汤君赫开了口。 “怎么了?”邱莉转头看他。 “待会儿我能不做自我介绍吗?” 邱莉从教近二十年,第一次听到这种请求,有些失笑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做,你得让大家熟悉熟悉你啊。” “没什么好介绍的,”汤君赫进一步直白道,“我讨厌做自我介绍。” 这已经不是请求了,邱莉有一瞬间的惊愕,然后有些头疼地想,杨副市长这个小儿子,看来也不会比大儿子杨煊好应付到哪儿去。 “行吧,”邱莉无话可说,让步道,“那我简单地跟大家介绍一下你吧。” “谢谢老师。”汤君赫很有礼貌地说。 从走廊经过,几个教室都炸开了锅,因为成绩而受到瞩目的高二理科三班也不例外。 邱莉带着汤君赫开门进去的时候,班里同学正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插科打诨。见到班主任进来,大家都自动噤了声回到座位上。只有冯博这个二愣子背对着门口,还在大声说:“我靠昨天抄了一下午累得我肩周炎都要犯了——哎别走啊你们……” “老师来了!”有人小声提醒他。 冯博猛地住嘴,回头跟邱莉看了个对眼,然后灰溜溜地坐回了座位上。 “要不要给你批一周病假,回去好好养养你的肩周炎啊?”班主任瞪着冯博,然后扶了扶眼镜,对着班里环视一圈,“还有半学期就高三了,你看看你们,有半点高二学生的样子吗?刚刚我从走廊一路走过来,别的班都在闷头背书,只有我们理科三班,声音是一样的高,讨论的却是抄作业的内容,你们可真行啊,让新来的同学刚到就看笑话。” 胡说八道,汤君赫站在班主任后面,看着一整个班里面如菜色的学生们想,明明别的班吵得更凶。 “给大家介绍一下啊,”邱莉比汤君赫矮了半个头,她把手放在汤君赫的后背,带着他朝教室中间走了几步,“这学期咱们班来了个新同学,叫——” 她回头看向汤君赫,本想跟这个新同学来个亲切友好的互动,没想到汤君赫一点也没打算搭腔,就这么把她晾在一边。 班里的学生也抬头好奇地看着他,不住地交头接耳。 “——叫汤君赫。”班主任只好自己接上话茬,“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新同学对班级还不太熟悉,班干部平时多帮助他融入环境。那儿有个空位,你先去吧。”班主任指着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空座,拍了拍汤君赫的后背。 汤君赫径自走向那个空位,把书包放到桌子上,然后坐下来。 他的同桌坐了个扎着歪马尾的女孩,这时正对着一旁的同学做了个雀跃的表情。 见汤君赫坐到她旁边,她把头转过来,小声地跟他说话:“你叫汤君赫是吧?怎么写呀?哪个君哪个赫?” 汤君赫把书包塞到桌洞里,说:“君子的君,煊赫的赫。”说话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朝后转头看去,看到中间一排最后那个空空荡荡的位置——那应该是杨煊,他想。杨成川说杨煊也在这个班,但他刚刚扫了一眼班里,却没有看到他。 “哦,很好听啊。我叫尹淙,淙淙流水的淙。”同桌的女生说。 她像是还有话要说,但接下来就被班主任点了名:“尹淙,上学期跟你说过不能扎歪辫吧,我的话过了个寒假就过保质期了是吧?” “知道了老师。”尹淙飞快地把头低下,两只手抓着自己的马尾,象征性地往中间挪了挪。 “行了,快背书吧,一会儿任课老师就过来了。”班主任又往班上扫了几眼,然后朝门口走,刚走出教室,杨煊就从门外进来了。 “又去干什么了?”班主任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拦在门口,厉声问。 “校队开会么老师。”杨煊一脸无辜地看她。 “你真把自己当体育生了是吧?”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看他,“第二节课下课到我办公室找我。” “哦。”杨煊低头看她。 数学老师这时匆匆走过来,跟班主任点头打了招呼,走进教室。 “先去上课吧,”班主任刚想错身走过去,又想起什么,回头说,“对了,你帮我跟汤君赫说,第二节课下课来我办公室拿练习册。” “我不说。”杨煊理所当然地拒绝,“我家的情况我爸都跟您讲了吧。” 班主任一阵头大:“行行你叫班长出来,真是被你们几个小崽子搞得我高血压都要犯了,一届不如一届!” 第七章 “寒假作业都交上来了吧?”数学老师三十出头,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笔直地顺着发根贴在头皮上——一看就是赶在开学前的二月初二做了个离子烫。她走上讲台,拿板擦敲了两下黑板,“练习册上的题,让你们做完以后照着订正好,没有糊弄我直接抄答案吧?” “没有——”全班都拉长了声音回答。 “很好,”数学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举起一沓试卷晃了晃,“我从练习册上抽了一些题出来,出了一份试卷,这节课做一下,看看你们刚刚到底说的是不是实话。” 这话一说出口,立刻引起了讲台下一阵骚动,不少人拉长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要完”两个大字。 试卷从前往后传过来,夹杂在低声的交谈中,发出“哗哗”的细碎声响。汤君赫拿到试卷,听到数学老师在讲台前说了声“进来”。 他拿出笔开始做题,余光瞟到杨煊走进来的身影。 骑自行车来学校需要这么久?他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然后很快回神,把精力集中到试卷上。 都是基础的题型,除了最后一道大题,没什么需要大动干戈的地方。汤君赫很快做完,然后把试卷合起来放到桌角,忍不住朝后侧了侧头。 他和杨煊之间隔了两排桌子和一个过道,只要微微侧头,就可以瞥见杨煊的动作。 杨煊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还真是标准的学渣配置啊,汤君赫想,然后把视线收了回来,拿出奥数习题册开始翻看。 同桌女生转过头看他,惊讶地小声问:“做完了?这么快。” 汤君赫的视线落在习题册上,举重若轻地拉了个仇恨:“嗯,很简单啊。” 女生受了刺激,看怪物似的看了他几秒,然后一言难尽地把头转过去继续做题。 数学老师溜达到他身边,拿起他的试卷看了一会儿,收走之前问了一句:“以前是三中的?” “嗯。”汤君赫点了下头。 三中是坐落在润城市郊的公立高中,师资配置和教学设备勉强达到及格线,在润城,只有买不起昂贵的学区房和走不起关系的“平民”,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迈进那所“寒门学校”。 汤君赫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杨成川曾和汤小年许诺,将来一定会让汤君赫进到润城一中上学。只是没想到在中考那个暑假的前夕,杨煊母亲的生命戛然而止,杨成川又面临副市长换届选举的压力,自然不敢坐实坊间流传的私生活问题。 那段时间,杨成川忙于树立自己清正廉明的形象,连往汤小年那边跑的频率都大大降低。想来把没有中考成绩的大儿子塞到市重点已经心惊胆颤,自然无暇顾及那个从没喊过自己“爸爸”的小儿子。 汤君赫正在低头做题,前桌突然伸过来一只手,递来一张小纸条,侧过头压低了声音说:“帮忙传给杨煊。” 粉色的小纸条,叠得方方正正,在这种情况下传过来的,应该是试卷答案。汤君赫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他前面两个位置上,有个女生正谨慎地回头看向杨煊的方向,从脖颈处绷紧的线条来看,似乎是有些紧张。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昨天坐在客厅地板上,离杨煊很近的那个女生。 汤君赫低下头继续做题,没搭理前桌的请求。 那只手被晾了片刻,缩了回去,伴随着一声略带抱怨的“啧”声,前桌改变了传递的方向,把纸条递给了过道另一边的同学。接着就畅通无阻地到了杨煊手里。 汤君赫瞥见杨煊被叫了起来,他从课桌上直起上半身,似乎是接过了那张纸条。 市重点。顶级师资配置。挤破了头都要进来。 ——还真是名不虚传啊,汤君赫在心里嘲弄一句,然后在一道题上勾选了答案。 上午第二节课下课,班长急匆匆地跑过来,要他去班主任的办公室拿练习册。 汤君赫应了一声,问清办公室的位置,就走出了教室。 课间人多,等在电梯前面的学生把走廊挡了个水泄不通。约莫着赶不上下一趟电梯,汤君赫低头从拥挤的人堆里穿过去,又拐到了一侧的楼梯口。 上课的教室在三楼,教师办公室在八楼,他爬了五层楼,微微有些气喘。 “出了电梯朝左拐……电梯口在哪来着?”汤君赫打小就对方位就不太敏感,每每到一个新环境,都得适应一段时间才能辨清方向。他站在八楼的楼梯口,回忆着班长跟自己说的路线,身后突然有个声音传过来:“朝左走。” 那声音离得太近,以至于汤君赫微微吃了一惊,心脏在那一瞬间停跳了一拍,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挡路了,便错开身给身后那人让路,一边转头随口说:“谢——” ——竟然是杨煊。 片刻怔忡,半个“谢”字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杨煊没说什么,就着他让开的空隙,径自走到了他前面。 还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啊。汤君赫站在原地,看着杨煊的背影想。 “朝左走”,看来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那他应该也是上楼来找班主任的。 汤君赫这么推测着,抬脚跟在杨煊后面走,始终保持着离他几步远的距离。 上午十点钟,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到地板上,也投射到杨煊微微摇晃的后背上,随着他的脚步一直向前,不断有窗棱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细斜的影子。 ——前面那个走路有些摇晃的少年是我哥。亲生哥哥。 汤君赫脑子里莫名闪过这种想法,以至于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忽然有些好奇,如果自己这时候对着那个背影喊一声“哥”,背影的主人会是什么反应。 会停下吗?然后呢,会转身吗?还是继续往前走?或是根本装没听到,停都不会停? 真想尝试一下啊。汤君赫看着那个背影,及时打住了自己的想法。 走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杨煊推门进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汤君赫这才垂下目光,朝前走了几步,走到那扇门的门口停下,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标牌,也伸手推门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杨煊站在斜对角那张桌子的旁边,背对着门口。被挡住的班主任听到推门声,随即探头朝他看过来:“过来啦?” “嗯,”汤君赫朝那个方向走过去,离杨煊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他停下来,“邱老师,我来拿练习册。” “都在那边的柜子上,”班主任伸长了胳膊朝前指,“你看你之前学校没有的,都拿上一本。” 汤君赫走到那排矮柜前面,低头开始找书,他听到班主任在背后说:“数学老师一下课就过来跟我打报告,这次试卷又交了白卷?怎么回事?” 杨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吊儿郎当:“不会做。” “一题都不会啊?” “嗯,一题都不会。” 不是有人给他传答案?汤君赫抱着几本书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抄?还是那其实不是答案?总不会有人在考试的时候传情书吧…… “你让我怎么说你,该说的话我都说过八百遍了,”班主任像是气急了,说,“我实话实说啊,从教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这一点每个任课老师都同意,你说你怎么就不肯学呢……杨煊啊杨煊,你把你的脑子按我头上,我替你学好不好?” “天赋不就是用来浪费的么?”汤君赫听到身后不远处的杨煊这么说。 “什么歪理邪说!”班主任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你就说你爸,每天那么忙,还要几次三番地亲自来学校,不就是为了能让你端正学习态度吗?你也不用太端正,你就稍微学那么一点……” 所有的练习册摞到一起得有半米,汤君赫把它们先搬到地上,然后弯腰抱起来,用下巴抵住最上面的那册书,默不吭声地走出了办公室。 杨煊真幸福啊。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汤君赫这么想。 有同学给他递答案,有老师劝他好好学,还有个副市长爸爸为他操碎了心,他好像什么都有似的。 而不像自己,只有汤小年。 “哎?汤君赫呢?”教训到口干舌燥的班主任停下来喝了口水,看向前面,“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那么多书,我还想找人帮他搬一下——算了,接着说你吧,”班主任收回目光,“你说你爸每次亲自来找我……” *** 按照润城一中的惯例,每天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校队的体育生去操场训练,其他人则留在教室里整理当天学到的内容。 不过开学第一天是个例外,老师们都被叫去开会了,教室没人看管,走廊也没人巡视,还没到放学时间,不少人已经把书包收拾妥了,蠢蠢欲动地盼着下课铃响。 “待会儿大家别急着走啊,数学老师要过来发早上的试卷。”数学课代表赶在下课铃前站起来宣布。 “哎——还发什么啊……”这话立刻全班掀起了一阵长吁短叹。 下课铃一响,小声议论立刻变成了高声喧哗。 汤君赫无视周围的骚动,还在继续做奥数题,他觉得最后一道选择题的答案有错误,正在草稿纸上进行验算。同桌的尹淙凑过来跟他搭话,见他惜字如金的样子,便识趣地去前排找应茴了。 只差最后一个步骤,只听“啪”的一声响,右前方突然扔过来一个篮球,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尹淙放在桌面的杯子上。没扣盖的杯子应声而倒,里面的水洒了一桌子,同时也溅到汤君赫的脸上、校服上,还有摊开的习题册上。 “嚯,好球!”陈皓紧接着喝了一声彩。 “跟我赌准头?”冯博坐在课桌上,势在必得地笑着看他,“说好的一百块拿过来。” 汤君赫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抬起头看着他。 冯博举着陈皓拍到他手里的一百块钱,回头对汤君赫说:“不好意思啊哥们儿,没想到会扔这么准,要不分你五十?” 这句话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但汤君赫却无视他似的,站起身,走到教室后面捡起那个篮球。 “哎哎哎别冲动,打到别人可不好啊。”冯博以为他要把球扔过来,虚虚地抬起一条胳膊挡着脸。 全班立时都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汤君赫。 汤君赫只是拿着那个篮球回到自己的座位,把习题册上的水抖干净,装到书包里,然后把书包背到左边肩头,拿着球走出教室。 “操,你他妈把球还我!”冯博冲着他吼,赶紧跳下桌子跟着追出教室。 刚跑出去,就看到汤君赫一把拉开走廊的窗户,把手里的篮球直接扔出了窗外,扔到了荒无人迹的学校后山,然后背着书包就朝楼梯口走。 “我`操!那是杨煊的篮球,你他妈——”冯博追上去,从后面一把揪住汤君赫的领口,握紧了拳头朝他的脸上抡过去。 汤君赫偏过头一躲,堪堪躲了过去,让冯博抡了个空。 “你他妈下去给老子捡回来。”冯博有些狼狈地收回手,另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口,恶狠狠地指着窗外说。 汤君赫平静地看着他问:“为什么我捡?” “谁他妈扔下去的谁捡!”冯博恼羞成怒。他是家里的独子,从小被宠着惯着长大,还没人敢当众给他甩脸色看。 “谁想要球谁去捡。”汤君赫说。 “我`操——”冯博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杨煊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怎么了?” 杨煊在操场训练完,刚一上楼就撞见了这个短兵相接的场面,走过来问:“怎么了?” 第八章 见杨煊走过来,冯博松开汤君赫的领口,松手前还不忘就势朝他胸口搡了一把:“煊哥,他把你篮球扔窗外了。” 汤君赫被他推得往后趔趄了两步,然后站住了,看着杨煊。 “什么篮球。”杨煊问。 陈皓抱臂靠着教室门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就是你那个NBA全明星签名的篮球。” 杨煊转头瞥了陈皓一眼,走到汤君赫面前,挡住了映在他脸上的阳光,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扔的?” 汤君赫微微仰头,看着面前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杨煊,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是。” 不少人都跑到后门,伸出脖子往外看热闹。走廊上经过的人也顿住脚步,停下来看这场突如其来的争端。象牙塔里坠落的一丁点小火星,都足以点燃一大片乏味的好奇心。 杨煊觉得有些好笑,他注意到了汤君赫垂在裤边攥紧的拳头,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的紧张和故作镇定。 那个曾经遇事只知道哭的洋娃娃,如今像一只拱起背来严阵以待的猫一样紧盯着自己。让他忍不住想试试把他惹恼了会是什么样子——会像小时候那样哭个不停吗? “捡回来。”他冷声道。 “你都不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吗?”汤君赫看着他,咽了一下喉咙,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的右半边衣服湿了一大片,想来是冯博和陈皓搞得鬼。 “有必要么?”杨煊笑了一下,“你扔的,那就你去捡。” “我要是说不捡呢?” 杨煊好像看到那只猫的背拱得更高了一些,像一只拉满的弓。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的想法,然后微微低头,俯在汤君赫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既然你妈妈把你像小公主一样伺候着,应该也不介意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篮球吧?” 汤君赫的脑子里闪过杨煊早上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略带嘲讽的笑容,他的脸腾的烧红了,攥紧的拳头紧接着朝杨煊的脸上挥了出去。 杨煊偏头躲过去,伸手接住了那一拳,他的手包着那个攥紧的拳头,用了点力气往下压了压:“想动手吗?省省力气——” “干什么呢?在走廊上聚众围殴啊!”数学老师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赶过来,拨开一群看热闹的学生,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瞬间吼散了堵在走廊上的几十个学生,“也不看看自己考成什么样子,还有脸跑出来看热闹——哎,说你们两个,杵那儿驱邪呢?都给我回教室!” 汤君赫趁势用力甩开杨煊的手,瞪了他一眼,然后扭头朝楼梯口走了。 “哎——那不是我们班的吗?”数学老师没见过这么不甩自己面子的学生,一时有点懵了,抓过旁边一个人问。 “是……今、今天刚转过来的。”那人结结巴巴道。 “把他给我叫回来——哎等等,算了别叫了,”数学老师挥了挥手,“回教室吧,人家也不需要订正。其他人赶紧给我回座位坐好了!” 所有人一哄而散,杨煊盯着楼梯口又看了两秒,这才转身回了教室。 “这就是你们说的没骗我是吧?”数学老师把一摞试卷往讲台上狠拍了两下,把粉尘拍得满天飞,“都是练习册上有答案的题,没有一个人全部做对——哦不对,有一个,还是外校新转过来不用做寒假作业的同学。” “课代表过来帮忙发卷子!”数学老师把试卷递给课代表,把板擦在讲台上拍得震天响,苦口婆心地咆哮,“还觉得自己是重点高中的尖子生是吧?看看今天刚转过来的新同学,三中的!半个小时做完一张试卷,满分!你们难道没有一点紧迫感吗?醒醒吧我的同学们,别做井底之蛙了好吧?……晚上回去把试卷订正好,明天上课你们讲给我听,听明白没!” “明白了——”全班蔫蔫地答。 数学老师一出教室,冯博立马转过身子,两只手猛拍几下后排的课桌,冲着杨煊喊:“怎么样煊哥,解气不?” 杨煊起身朝门外走:“NBA全明星签名的篮球,你们也真是能胡扯。” 冯博背着书包,跟在他后面走出去,大笑道:“看那样子,他还真信了,乐得我差点没憋住。” “你们怎么招他了?”杨煊看他一眼。 冯博添油加醋地把之前在教室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又跃跃欲试地问:“哎,那篮球,明天接着让他捡回来?” “你挑的事儿,你捡。”杨煊一点面子也不甩他。 “哎煊哥——我是帮你出气啊!”冯博哀嚎道。 “差不多得了,只针对他,没什么意思。”杨煊兴致缺缺,抬脚朝另一个方向走,“我去食堂吃饭了。” “去食堂?”冯博拉住他的胳膊,“什么情况,不回家了?” “嗯,我跟班主任申请了住宿。” “你不是认真的吧?”冯博惊得睁圆了眼睛,“那是你家啊!” “不想给自己添堵,”杨煊看着不远处的操场,皱了皱眉道,“行了,我的事情你别管了。” *** 汤君赫出了教学楼,低头快步走出了学校。 刚刚发生的事情,让他确认了之前隐隐约约的一个想法——杨煊讨厌自己。原本他还抱着一丁点渺茫的希望,毕竟十年前的某段时间,他们曾经真的亲如兄弟来着。 现在看来,还是自己过于天真了。那时候的杨煊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些日子与其说是杨煊被蒙在鼓里,心甘情愿地向自己施予好意,不如说是自己隐瞒身份,心怀叵测地偷来那些好意。 毕竟那个时候,虽然杨煊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但他自己却隐约知道杨成川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杨煊就是自己的亲生哥哥。 没人向他戳破过这个真相,于是他也就顺从地装作一无所知。 走出校门口的时候,他敏感地察觉有一道视线投在自己身上。 周围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熙熙攘攘地围在校门口,汤君赫朝刚刚那道视线的方向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可疑的身影——应该是躲起来了。 他下意识握紧了书包带,一边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边谨慎地回头看。 正往前走,突然有人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吓了一跳,他的心脏猛地提起来,差点喊出声,条件反射般的抬头看——原来是杨成川的司机,见过的,他松了一口气:“陈叔叔。” “想什么呢?”司机被他受惊的样子逗得笑了一声,然后朝校门口看了看,“你哥呢?还没出来?” ——那道目光又看过来了。汤君赫猛地回头看过去,那人来不及躲,半边身体暴露在他的视线里,又很快隐没在人堆里。 “怎么了?”司机察觉到他在看什么,问道。 “没事,”汤君赫回过头,接着他上个问题说,“他骑车回家。” 虽然杨煊没这么说,但汤君赫猜测这应该会是他的想法。 “那我们先走?”司机征求他的意见。 汤君赫“嗯”了一声。 司机走在前面,把他引到不远处的车旁,然后俯身给他打开车门。 汤君赫坐进车里,还在不住地回头看。 “需要我打开车窗吗?”司机问。 “别开,”汤君赫慌忙制止他的动作,“有人跟踪我。”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他脸上谨慎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有些吃惊地问:“谁跟踪你?我下去看看?” 汤君赫意识到自己刚刚说漏嘴,赶紧回过头说:“不用了,同学恶作剧的,走吧。” 司机将信将疑地朝那个方向又看了两眼,转过头启动了车子,说:“如果真的觉得有人跟踪你,不要自己逞强啊。” 汤君赫应了一声“嗯”,坐正了身子,没再扭头看。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跟司机说:“陈叔叔,你以后不用来接我了。” “怎么了?” “我不习惯有人来接。”汤君赫看向窗外说。 “这有什么习不习惯的?”司机失笑道。 “就是不习惯有人来接,”汤君赫的语气有些固执,“我今晚回家会跟杨叔叔讲的,这次谢谢您来接我。” 这些都是杨煊的东西,他一样都不要。 第九章 晚饭是保姆阿姨过来做的,前几天汤小年下班早,回家路上就顺路买好了食材,等到保姆按照以往的时间点过来做饭的时候,汤小年已经把食材处理好,准备下锅炒菜了。 因为不好意思让保姆白跑一趟,汤小年就让她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打扫工作。保姆心里过意不去,今天特地提早了半个小时过来做饭。 汤小年自己也当过一段时间的保姆,在汤君赫三岁的时候,只是没当多长时间就转了行。当时雇佣她的那家女主人总怀疑她和家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有一腿,她自己受不了那份窝囊气,一气之下就把那工作辞了,转而在商场帮别人卖衣服。 大概是苦日子过惯了,家里乍一出现保姆,她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汤君赫到家的时候,就看到他妈妈汤小年坐在沙发上对着空气愣神,不知在想什么。 “回来了?”汤小年一听到推门声就立刻回头看过去,见是汤君赫放学回来,赶忙从沙发起身,上前接过他的书包问,“新环境还适应吗?” “还好。”汤君赫换着拖鞋敷衍道。 “那看上去还不高兴,”汤小年眼尖地看到他肩膀上干了之后留下的不甚清晰的水渍,敏感地问,“杨煊他们在班里欺负你了?” “没有,”汤君赫拎起书包朝自己的房间走,“又不是小学生,哪来那么多欺负。” “那你肩膀上的水是怎么回事?”汤小年跟上去问。 “我同桌的水杯不小心洒了,溅到我肩膀上。”汤君赫尽力耐心地解释。 “你同桌?”汤小年转移了话题的方向,“男的女的?好相处吗?” “女的,”汤君赫把书包放到书桌上,“妈,你还让不让我写作业了。” “就差这几句话的时间啊。”汤小年的语气明显透着不满,但还是转身替他关上了房间的门。 汤君赫把椅子拉开,坐下后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汤小年这种喋喋不休的关心感到有些不耐烦。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还是无法克制这种情绪。 杨成川回来得比以往都晚,等他回来之后,汤君赫才被叫去客厅吃饭。 杨成川的脸色看上去很差劲,想来又是与杨煊有关。 “小煊不回来了?”汤小年盛了一碗米饭放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问。 “说是要住宿,还找了班主任给我打电话做说客,”杨成川皱眉道,“随他吧。” 汤小年有些意外地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坐下来开始吃饭。 没人说话,又是一阵相对无言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杨成川突然开口:“早上你没跟杨煊说什么吧?” 汤小年夹菜的动作立刻顿住了,抬头看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杨成川自知失言,赶紧息事宁人道:“就是随口一问,你别想多了。” 汤小年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饭也不吃了,对着他质问:“什么叫我想多了?杨成川,你是说我把你大儿子赶出去的是不是?” 又来了。汤君赫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也许他应该跟杨煊一起申请住宿才对。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杨成川忍气吞声地认错,“我刚刚不该问那句话。”见汤小年还是瞪着他,只能拍拍她的手背劝和道,“当着孩子的面,别闹了小年。” “我妈没跟杨煊说什么。”汤君赫垂着眼睛说。 杨成川愣了愣,听出了这话里透出的隔阂,勉强扯出一点笑说:“我知道,我知道。”接着适时地转移话题道,“对了君赫,听你陈叔叔说,你觉得今天放学的时候有人跟踪你?” 汤小年闻言,顾不上和杨成川置气,有些紧张地看向汤君赫问:“又有谁跟踪你?” “没有,是一个同学在看我,”汤君赫说,“不是跟踪。” 汤小年松了一口气说:“我就说,都这么多年了。” 杨成川见汤小年面色缓和下来,赶紧抓住机会转头向她献殷勤,问道:“以前还有人跟踪过君赫?” 汤小年先是没理他,自顾自地吃了几口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是个老师。” 毕竟是自己的小儿子,杨成川也不能说完全不上心,关心道:“老师怎么还搞跟踪这一套?” “那老师是个变态,”汤小年没好气道,“没揣什么好心思,当时君赫跳级,他说要帮忙补课,我还以为他是好心,没想到——” “妈!”汤君赫突然出声打断她,“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就别提了。” “怎么就不能提了?”汤小年情绪有些激动道,“当时万一发生什么了怎么办?” 杨成川猜到汤小年被打断的话,问道:“男老师还是女老师?” 汤小年说:“男老师。” “叫什么?哪个学校的老师?”杨成川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接着追问道。 “一个数学老师,就是君赫当时读的小学,泽定小学,叫……叫周林是不是?”汤小年看向汤君赫,试图向他确认。 汤君赫没吭声。他察觉到杨成川可能并不是随口一问,而是真的想有什么举动——这对如今的杨成川来说轻而易举,而且很可能是他收买自己和汤小年的最佳手段,他有些恶意地想。 然而他并不想被收买,也不想占用一丝一毫属于杨煊的东西。 *** 翌日早上,汤君赫坐到位置上,尹淙抱着自己的水杯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以后我肯定会把水杯盖好的……” “不关你的事。”汤君赫低头翻着课本说。 这话本来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告诉尹淙不需要揽这些无关的责任而已,但因为说得太过直接,反而有种“别多管闲事”的意思。话说出口之后,汤君赫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微微抿了抿嘴唇,没多做解释。 好在尹淙也是个心大的姑娘,没在意他的语气,凑过来小声问:“不过你是怎么惹到他们的啊?” “谁?”汤君赫明知故问。 “杨煊和冯博他们啊。” “他们一伙的?”汤君赫又问了一句,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一伙的,”尹淙挠了挠头发,有些为难地措辞道,“感觉冯博他们是想和杨煊一伙,但杨煊又没有很想和他们一伙……” “这么复杂。”汤君赫一边在课本上划线,一边随口道。 “是吧,”尹淙见她这个冰山小美人同桌一反常态,终于肯跟自己搭腔了,兴致勃勃地跟他小声八卦,“冯博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公子哥,仗着家里有钱,在学校搞得横行霸道的,陈皓满脑子黄色思想,有时候说话可恶心了,偷偷告诉你,他好像暗恋应茴……” 汤君赫说:“嗯。” 尹淙见他反应冷淡,觉得有些扫兴,便打算转头背书了,结束之前随口说了一句:“不过应茴怎么可能搭理他,全校的人都知道应茴喜欢杨煊。” 没想到她打算结尾了,汤君赫反而破天荒问了一句:“应茴是谁?” “就是你前面的前面的前面。”尹淙热心地给他指。 汤君赫只是点头,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确认这个。 尹淙以为他对应茴感兴趣,紧接着跟他介绍:“应茴是我朋友,咱们一中公认的校花,成绩好,性格也好,追她的人能从前门排到后山去……你想认识她?” 汤君赫直截了当地说:“不想。” 看来也没有对应茴感兴趣啊。尹淙有点失落,她简直摸不准她这个神秘莫测的同桌到底会对什么有兴趣。 她打算放弃了,随口说了一句已经说过的话:“不过应茴只喜欢杨煊。” 没想到汤君赫又抛来了一个问句:“喜欢他什么?” “呃……”尹淙对这个直白的问题措手不及,“还能喜欢什么,长得帅,会打架,还不爱搭理人?” 汤君赫说:“这样啊。” 尹淙觉得自己莫名生出了一种错觉,她的同桌似乎只对杨煊有一点兴趣。她咬着笔头想,难不成那个私生子传闻是真的? *** 最后一节自习课,杨煊又下楼到操场训练。 距离市篮球联赛还有不足一个月,这学期一开学,校队就加紧了训练,身为篮球队主力的杨煊自然是训练的重点对象,每天晚自习结束还要在操场上多训练半个多小时。 放学铃声响了,过了十几分钟,班上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光了。也许是因为昨天杨煊不给面子,冯博和陈皓没再继续找汤君赫的茬,一放学就出了教室。 汤君赫反而没动作,他把英语试卷拿出来,打算做完再走。 虽然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已经跟杨成川说过他不需要司机来接,但那个陈叔叔今天一定还会等在校门口。他打算晚半个小时再出去,造成一种自己已经回家的假象。 试卷做了一半,汤君赫看着天色隐约暗了下来,起身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教室。 学校的走读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除了操场上训练的篮球队,偌大的校园只有零星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 篮球场正对着校门口,从教学楼走出去,汤君赫一眼认出了杨煊的身影。他好像刚刚结束训练,正吊儿郎当地抬起胳膊,朝着篮筐里投了个收尾的球,轻轻松松的,球进了,然后杨煊微微低着头往篮筐走,一边跟身边的人说着话。 汤君赫站在教学楼门口停了一会儿,看着他投进了那个球。他感觉杨煊像是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没再多做停留,低头很快走了过去。 快要走出校门口的时候,他本能地有些警惕,不知道昨天那个跟踪他的人今天会不会还在。 他警觉地往周围看了看,没想到一转头,居然看到了那个人——周林。他今天没躲,就站在离校门口有一段距离的花坛边,看样子是在等他出来。 第十章 汤君赫本能地想跑。 就在他抬脚的那一瞬间,周林出声叫了他:“小赫!” 那声音不高不低,在此刻晦暗而静谧的校园里却显得清晰无比。也许待在校园比跑出去更安全一些,汤君赫的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想法,起码学校的保卫处就在不远处,身后的操场还站着杨煊——只是,杨煊还在操场上吗?还是已经走了? 周林朝他走过来,伸出手试图拉他的胳膊。 汤君赫躲开了,他朝一旁退了两步,把身子微微朝操场的方向侧过一点,然后迅速扫了一眼操场,杨煊还在,说不清为什么,他竟稍稍心安了一些。 他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看着周林问:“周老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你,特意请假来的,”周林的平头看上去是新剪的,整整齐齐的,却并没有让他的气质显得干净多少,他有些局促地看着汤君赫说,“你,你同学说你转学到这里了,我就想来看看你。” “你昨天想跟踪我。”汤君赫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一些,他朝旁边那棵还未发出新芽的老树靠了两步,作出一边身体倚着那棵树的姿势——事实上他只是想让自己面对着操场,以确认杨煊还没有走开。 “昨天是谁来接你的?”周林亦步亦趋地跟着挪动,他背对着操场,试图凑上去靠近汤君赫,“我看到有男人来接你,你上了那辆车,你们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什么关系?”汤君赫看着操场的方向说,“离我远点。” 他看到杨煊也在看着他。 杨煊正倚着篮球框喝水,在他们目光相对的时候,他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后他一边慢悠悠地喝水,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汤君赫的方向。 ——那种目光,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汤君赫的指甲陷进了手心的肉里。 ——也许周林现在对他做出什么,杨煊也只会远远地旁观而已。 “你在看什么?”周林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很快又把头转过来。他的胳膊抬了抬,似乎是想走过去抱住汤君赫。 “我哥在看着我们。”汤君赫朝后退了一步,突然说。 周林一愣,顿住了刚要抬起的脚步:“什么?” “没人告诉你吗?我哥,同父异母的亲哥。”汤君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可能镇定,压低声音道,“你可以回头看看,在你左后方的操场上,他正在看着我们。” 他的表情和语气太过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确定无疑的事情,以至于周林又回头看了一眼。 昏暗的天色里,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周林看不清杨煊此刻的表情,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少年靠着篮球框,正讳莫如深地看向自己。 早春尚未降临,寒气依然逼人,但那个少年的上身却只穿了一件半袖的T恤,手臂上尚且青涩的肌肉线条被渐深的暮色衬托得十分嚣张。 在他身边还有几个和他个头相差无几的男生,看上去跟他关系很不错。 这一眼,着实看得周林心头一跳。他不敢盯着那人看太久,转过头对着汤君赫,半信半疑地问:“他是你哥?” “需要我叫一声给你听吗?”汤君赫捏着手心的冷汗说,“我叫他过来,可能就不只是看着你那么简单了。” “不,不用了。”周林说。他显然已经放弃了过来抱住汤君赫的念头。 “那你现在走,”汤君赫暗暗松了一口气,“我要等我哥一起回家。” “哦,哦,”周林犹疑地应着,“小赫,我对你没恶意,我就是喜欢你,真的,以前是我做得不对,没克制住自己……” “不走是吗?”汤君赫把目光转到操场上,吸了一口气,佯装要把杨煊叫过来。 他抄进校服口袋的那只手又一次攥紧了拳头,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周林执意缠着他,那他就豁出去,在这里把周林打一顿——说不准打不打得过,但毕竟能惊动不远处的保卫处。 “你别叫,我走我走。”周林卑微地看着他说,“我周五再来看你。” 汤君赫没说话,冷眼看着他。 等到周林低头匆匆走了,过了几分钟,他才靠着那棵树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再抬头看向篮球框的方向,杨煊正背对着他,弯腰拿起一旁的衣服,似乎是准备离开了。 刚刚他撒了谎,利用了杨煊,汤君赫想,不过没关系,杨煊不会知道,因为他现在已经不会管自己的闲事了。 他抓着书包带,快步跑出校门。门口的站点正好停着一辆公交车,正准备关门,看他急急地跑过来,又将门打开了。 汤君赫跑过去,跳上那辆公交车,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转头看着公交车驶过校门,也驶过校门正对着的那个空无人迹的篮球场。 回到家已经快7点半了,饭菜摆在桌子上,杨成川和汤小年正坐在沙发上等他,电视上正在放着无聊的新闻联播。 “今天回来得这么晚?”一见他回来,汤小年立刻站起来迎他,“不会真的有人跟踪你吧?” “没有,”汤君赫把书包放到一边,“最后一节课考试,晚了半小时下课。” “哦,脱了校服快来吃饭吧。”他撒起谎来得心应手,汤小年便不做他疑,接过汤君赫的校服问,“一中功课会不会比三中难啊?” “都一样的。”汤君赫朝饭桌走。 “你陈叔叔今晚没接到你,还以为你先走了。”杨成川的视线从电视上的新闻联播移到他脸上。他有些轻度近视,这时带一副银边眼镜的模样,让汤君赫想起“衣冠禽兽”这个词。 “学校门口有专门的校车线路,不用劳烦陈叔叔每天来接我了,”汤君赫说,“学校晚上的放学时间可能也没那么固定。” 汤小年抬头看他一眼,嗔怪道:“有人接你你还不乐意。” 汤君赫端端正正地坐在饭桌前,不动声色地反唇相讥:“有人来给你做饭,也没见你乐意。” 汤小年脸色微变,正想说什么,被杨成川打断:“君赫比小煊懂事,既然你坚持,那之后我就和陈叔叔说,不用他每天去接你了。” 汤君赫点头道:“嗯。” “来,不过这个收着。”杨成川走过来,往他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台崭新的手机,是电视上广告的最新款,汤君赫看了一眼便认出来。 “谢谢您,”他含蓄地拒绝,“不过我……我不太用得到手机,” “给你的你就拿着,”汤小年说,“以后晚上回来晚了和我打电话说一声,也方便一点。” 杨成川在饭桌旁坐下来:“拿着吧,里面已经输了你妈妈的号码,你哥和我的也在里面。” 汤君赫没再多说什么,低头开始吃饭。 吃完饭回了房间,他把作业摊开到桌子上,愣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动作。 过了几分钟,他伸手把那个银色的手机拿过来,翻出备忘录,把杨成川的电话删了。然后他又点开了杨煊的那一条,选中了删除,刚想按下确定键,手上动作顿了顿,把屏幕关了,又把手机放了回去。 算了,汤君赫想,反正这个手机以后他也不会用的。 第十一章 刚到一中那几天,汤君赫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在班上引起大片目光的关注,课间还有不少女生拿着数学试卷,借着向他请教问题的名义来和他搭话。但没过几天,班里同学的热情就迅速地减退下来。 汤君赫半途转校,性子又冷,看样子并不想积极地融入这个新班级。就算被问到问题,也只是态度平淡地把自己的试卷找出来,问一句:“哪一步不懂?”然后三言两语地讲完,就没了后续。 这种态度倒也无可厚非,毕竟从表情上看来,他也从未流露出任何不难烦的神态,可就是那种冷淡的、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人莫名感觉出一种“别来烦我,让我自己待着”的弦外之音。 润城一中虽说只是个市重点,但在全国之内的名声都是响当当的,能进入理科三班的学生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谁也看不上谁,更别提做什么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 对于汤君赫,班里渐渐地自觉分出了两种态度。女生被他的冷淡吓退,生出一种此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态度,只敢私下里偷偷议论;男生瞧着他孤高,不少人心里暗骂“三中转来的有什么可装逼的”,自动跟冯博和陈皓一伙人靠拢,大有孤立他的意思。 没人过来烦他,汤君赫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前几天不停有人过来向他释放好意,让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不知如何去回应才好。 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待在视线角落的感觉,阴暗地发着芽,不需要阳光照进来,反而能生长得更自在一些。 周五上午的大课间,汤君赫从卫生间回到教室,刚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应茴就靠了过来,直接坐在了他旁边尹淙的座位上,嘴角噙着笑看他,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期待,像是在等他先转过头跟她打招呼。 汤君赫并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抽出了一张纸巾,旁若无人地擦干净刚洗的手,然后去拿摆在桌角的奥数练习册。 “嘿,”应茴对于这份冷落并没有太在意,嘴角上翘的弧度反而更明显了一些,“我今天过生日。” 汤君赫觉得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笑容就好像直射的阳光一样扎眼,让他忍不住想躲开。他几不可见地咬了咬下嘴唇,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该说“生日快乐”吗?不说的话,好像会显得很没礼貌,汤君赫想。他的喉结微动,已经打算说出口了,应茴又笑眯眯地说:“晚上我要开个生日party,全班同学都会去,你也来吧。” “我……”汤君赫的大脑还没做出完全的反应,嘴上先快了一步,“我晚上有别的事情。” “啊……”应茴发出了一声叹息的声音,头低了低,两只手捧着脸颊说,“好吧,我还想你能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汤君赫抿了抿嘴唇,低声说:“抱歉啊。” “没什么可抱歉的啦,”应茴看着他,又恢复了刚刚那种期待的眼神,“不过,如果你能跟我说一声‘生日快乐’的话,我也会一样开心的。” 汤君赫握笔的那只手收紧了些,转头看着她,认真地说:“生日快乐。” “谢谢。”应茴对着他绽放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像阳光照射在平静的湖面上。 还真是……明媚啊。 应茴走开之后,汤君赫神经质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他想到尹淙上次跟自己说的那句,“不过应茴只喜欢杨煊。” 还有这么漂亮的、明媚的女孩子喜欢他。杨煊好像什么都有似的。汤君赫又一次冒出这种想法。 不像自己,只有周林那双恶心的、不怀好意的手时刻想贴近他,还有那种阴暗的、如蛆附骨般的眼神粘糊糊地投射到他身上…… 也许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更阴暗一些。汤君赫想到开学那天,阳光投射在杨煊后背上,那一道道浅灰色的窗棱影子。 他余光瞥到应茴走到了杨煊的面前,带着撒娇的语气说:“晚上你会来吧。” 他没听到杨煊说话,只听到过了几秒钟,应茴带着一丝羞涩意味的笑声。 杨煊坐在位置上,被站着的应茴挡住,他看不到杨煊了。应该是点了头吧,汤君赫想。 不爱搭理人,但是会搭理应茴——也许不仅仅是“应茴只喜欢杨煊”吧。 “what?!”他的同桌尹淙一坐下来就瞪大了眼睛看他,“听应茴说你晚上不去?” “嗯。”汤君赫淡淡地应。 “那你可要错过好戏了。”尹淙像是故意吊他胃口,说了一半停住卖关子。 汤君赫没反应,对于自己的好奇心,他向来掌控得体。 反倒是尹淙先忍不住,趴过来小声说:“你真的不去?应茴今晚很可能要向杨煊表白哎!” 汤君赫握笔的那只手顿了一下,眼神飞快在她脸上掠了一下,然后依旧没什么反应,转过头继续在草稿纸上计算。 尹淙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转过头偷偷地抿嘴笑了一下——果然,之前的感觉没错,她的冰山小美人同桌只对杨煊有兴趣。 “去吧去吧,放学我拉着你去。”上课间隙,尹淙小声地劝他。 汤君赫没作声。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放学铃声响了之后,和往常不同,班里没人急着回家,大家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兴致高昂地等着那些从卫生间回来的同学,还有除今晚的主角应茴之外,最重要的那个人——杨煊,从操场上训练回来。 单肩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汤君赫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不知是谁先使了个眼色,随即整个班都注意到汤君赫从讲台前经过的身影。喧闹声弱了下去,一个男生故意抬高了声音让他听到:“三中不是有名的贫民窟吗?傲给谁看啊?” 冯博的声音随即跟上:“你不懂了吧?没钱就只能有个性了呗。” 汤君赫装没听到。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听到应茴清脆的声音:“你们别添乱,他家里有事,和我说过了。” “哦,家里有事。”冯博加重了语气,又补上一句,“哎你别说,他家里是挺有事的……哎姐,别上手,别打我我又没说你……停停停我错了应茴……” 离教室越来越远,身后的声音逐渐模糊,然后听不清了。 成为应茴那样的人,会是什么感觉?被应茴那样的人喜欢着,又会是什么感觉? 应该还不坏吧,汤君赫这么想着,走到了楼梯口,他的脚步顿住了——杨煊正在朝楼梯上走。 他的校服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干净的白T恤,以及裸露在空气中的,初具规模的小臂肌肉。 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杨煊抬起下颌,不经意地朝上看了一眼,正对上汤君赫的目光。 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极了一双猫眼,看向他的时候一眨也不眨,无比专注似的,以至于杨煊微微一怔。 那双眼睛的主人随即收回了目光,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地经过,走下楼梯。 走到走廊上,杨煊的脑子里莫名闪过十年前那双黑玛瑙似的眼睛。它们在他的记忆里分毫不差地重合,但却让他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两双眼睛。 真是奇怪。 杨煊踏进教室,不知是谁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也不知是谁高声喊了“出发”,少男少女们手脚麻利地把收拾好的书包背起来,成群结队地出了教室。 汤君赫又看到了那个站在校门口,用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男人。 他感到有些犯恶心。那人约莫三十岁,一米七几的个头,沉默寡言的瘦削面相,留着最普通的平头,后背总是微微佝着,像永远舒展不开的枯树一样。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汤君赫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他不想靠近校门,想到那人会凑上来试图贴近他,他的胃里就抑制不住地翻腾开来。 身后传来一阵大规模热闹的喧嚣声,汤君赫辨认出那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们正兴致勃勃地要去给应茴庆生。 居然这么快就出教室了,汤君赫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哎,那不是我同桌么!”尹淙正跟在应茴旁边走,一转眼看到了前面的汤君赫,“我去叫他过来啊!” 没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尹淙就脱离了大部队,飞快地朝汤君赫跑过来,抓着他的胳膊不满地嚷:“我去个厕所而已,你怎么自己走啦!” “啊,我……”鲜少有人这么热情地跟自己这样讲话,以至于汤君赫大脑里那个一向运作正常的撒谎系统猝不及防地当了机。 “我知道你想去的对吧。”尹淙狡黠地对着他眨了眨眼,“别装清高了小美人,没人不八卦的。” 她叫自己什么?汤君赫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不过,尹淙一过来,他就看到周林的身体往校门外隐了隐——如果这样就能摆脱掉那个人的话,那跟他们一起去倒也不坏。 何况,他好像也真的对晚上的表白场面有些好奇。 尹淙热情洋溢地拉着他的胳膊,一边转过身倒退着走,一边举高了一只胳膊朝后面的人挥了两下,大喊道:“我先带着我同桌去踩个点啊!” “去吧去吧!”应茴回应她。 经过校门的时候,汤君赫故意无视了紧盯着自己的周林。 倒是尹淙频频回头:“同桌,校门口那个人好像一直在看你哎。” “是吗?”汤君赫装作不知情。 “看上去不像好人。”尹淙又回了一次头,“我觉得你要小心一点,你看上去很容易招坏人。” 她老气横秋的语气让汤君赫有些想笑,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角。 “真的,我的感觉一向很准的,”尹淙滔滔不绝地释放着自己的热情,“你看上去很小你知道吧,你又长得很漂亮……你多大啊?” “16。”汤君赫诚实地答。 “那好像是比我们大多数人小一岁,你上学早啊?” “我跳过级。” “哇,这么酷。”尹淙睁大眼睛看他,“那你学习还这么好。” “没什么酷的。”汤君赫说。也许6年前没跳级的话,也不会遇到周林这种变态吧,他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尹淙带着汤君赫走了两条街,伸长了胳膊指着前面一家店面说:“就那儿,到啦。” 是一家酒吧?汤君赫看着那个店面的门头想,他还没到过酒吧。他心里有些怯,但努力装作镇定。 刚要踏进去,就被门口的服务生拦了下来:“不好意思,今晚有人包场了。” “我们包的呀,”尹淙冲那人笑得灿烂,“应茴的朋友。” “哦,那请进吧。”服务生侧身让开,伸手给他们指了方向。 不大的一间酒吧,里面的装修却很别致,90年代复古的风格,墙上挂着不少国内初代摇滚人的海报。汤君赫忍不住抬头朝四面的墙壁上看,他以前没来过酒吧,这时觉得什么都很新鲜。 他们前脚坐下,浩浩荡荡的其他四十几个人很快后脚就到了。 服务生关了门,拉上了厚重的画满了涂鸦的窗帘,把所有的自然光都一丝不漏地挡在外面。蓝调的灯光笼罩下来,把室内的气氛衬得有些诡谲。 玩真心话大冒险的和玩桌游的自动分成了两个阵营,正前方的台子上从后面绕过来一个长发吉他手,坐在高脚凳上高声地朝下面喊:“应茴过来,来一首。” “唱什么呀。”应茴经过的时候,汤君赫听到她带着笑意低声地嘟囔。 应茴唱了一首英文歌。汤君赫低着头,仔细地辨认着歌词,他的英语是所有科目里成绩最差的,听力又是英语试卷上所有题目中最差的。 他听到应茴发出的标准的美式卷舌音,夹杂在轻快的歌词中,好听极了。 西餐、果盘和小吃摆满了长桌短桌,应茴在台上一首接着一首地唱,其他人毫不吝啬地在台下做观众为她鼓掌欢呼,把她捧得像万众瞩目的公主。 汤君赫坐在长沙发上,没参与其他人的游戏。他注意到杨煊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正低头玩手机。 看到手机的亮光,汤君赫突然想到了汤小年。 他妈妈汤小年应该还在等他回去吃饭吧,汤君赫一瞬间涌上了有些愧疚的情绪,出来这么久,他居然都没想起过汤小年。 “你有手机吗?”抓住尹淙朝着台上尖叫的间隙,汤君赫偏过头问她,“能借我用一下吗?” “手机?”尹淙怔了一下,“我没带啊!”她朝一边张望着,“等等啊,我帮你借一个。” 然后她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正在玩手机的杨煊,立刻起身朝他走过去。 汤君赫本能地想拉住她说“算了”,但尹淙动作太快,让他抓了个空。 他搭在桌子上的两只手因为紧张而扣了起来。尹淙会说是他要借吗?如果说了,杨煊会借给自己吗? 他感觉到杨煊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便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不安地掐着手上的皮肤。 “给你!”尹淙从对面走过来,隔着桌子把手机推过来。 手机滑到桌子中间停住了,汤君赫伸长了胳膊把手机拿过来。跟杨成川昨天送给他的手机是一个款式,只是颜色是黑色的。 汤君赫握着手机,打开了短信功能,给汤小年发了一条短信。刚把短信发出去,耳边的音乐就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了应茴的声音——她在台上叫杨煊的名字。 他抬头朝前面的矮台上看,应茴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些紧张,但仍然不失那种娇俏的姿态,她握着话筒说:“杨煊,煊哥,今天我过生日,你就赏脸唱首歌给我听呗。” 他下意识地朝杨煊看过去,看到杨煊像是笑了笑,有些无奈似的说了句话,从口型上看,大概是“又来了”。 汤君赫看到他站起身,扯了扯后腰的衣服,朝这边走过来。应茴也从台上下来,手上拿着歌单,他们正好停在长桌的左侧——汤君赫的旁边。 “唱什么?让宋哥给你弹,”应茴拿着歌单给他看,语气里掩不住的兴奋,“你看歌单有没有想唱的,或者你随便报一首,看宋哥会不会弹。” 汤君赫意识到自己还握着杨煊的手机——他发了短信,是时候把手机还给他了。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碰了碰杨煊的胳膊。 “嗯?”杨煊在看歌单,并没回头,只是发出了一个带着疑问语气的单音节。 尹淙在旁边帮他说:“杨煊,你的手机。” 杨煊依旧没回头,只是把手伸到后面,想要摸索着接过手机。 应茴还在十足耐心地建议:“林忆莲的《纸飞机》也好听,要不唱这个?我还没听过男声版的呢。” 然后杨煊就摸到了汤君赫的手,微凉的,有些滑腻的手背。 汤君赫握着手机的左手条件反射般地往回一缩。 “不好意思啊。”杨煊以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尹淙的手,回过头道歉,然后看到了捏着自己手机的汤君赫,随即一愣。 汤君赫缩回去的那只手把手机往桌子的边沿推过去,小声说:“谢谢。” “行吗?”应茴在一旁问他。 杨煊回过神,拿过手机放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说:“不唱这个。” 第十二章 杨煊说完这句,就撇下应茴径自走上了台,俯身和那个长发的吉他手说了什么。那人点了点头,随即站起来,把手里的吉他递给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走到台下角落的一个椅子上坐下。 冯博吹了一声尾音上扬的口哨,把两只手拢在嘴边朝台上喊:“煊哥,一定唱那首啊!” 杨煊不置一词,伸手把面前话筒的高度调高了一些,然后弹了一小段试音曲。 “煊哥,不唱不是人!”有人高喊。 杨煊低头开始弹奏吉他,他的手指划过琴弦,一小段行云流水的前奏就顺着指尖流泻出来。前奏有些长,杨煊迟迟不开口,不知情的人纷纷好奇地交头接耳:“要唱什么啊?” 汤君赫注意到正在拨弄琴弦的那几根修长的手指——也是经年累月拍打篮球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手背上时,让他感觉到指腹上略微粗糙的茧。他忍不住用右手捏了捏自己的左手手背,那只手刚刚触碰过的地方。 应茴站在他旁边,倚着桌子,他看到她的指甲一下又一下掐着桌子的边沿,那是在紧张状态下的下意识动作。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 杨煊开口了,仅仅唱了一句,就引起了台下一片沸腾的起哄声。 他唱了郑钧的《灰姑娘》,一首尤其适合表白的情歌,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可以读作《茴姑娘》,汤君赫很快联想到杨煊唱这首歌的深意。 他看到那双掐着桌子的手抬起来,覆住了那张明媚的脸,听到应茴低声但又难掩激动的声音:“天呐,真唱这个,要死了……” 手背上的那片皮肤被汤君赫揉得发了红,隐隐作痛,然后开始发烫,但他还是不停地揉搓着,甚至用右手短短的指甲在左手的手背上用力挠了几下,像是要把几分钟前的那种触感揉搓掉。 不止是应茴,台下的少男少女们平日里无处宣泄的荷尔蒙此时此刻全都被点燃了,冲天的尖叫声险些掀翻屋顶,反倒是台上的杨煊一直低着头,专注地唱歌和弹吉他,对台下的骚动仿若充耳不闻。 他的眉骨生得尤为精致,两道整整齐齐的浓眉和那双微陷的眼睛因为间距狭窄,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人时,会给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狠戾感,但此刻他低垂着眉眼,年轻而锋利的面部轮廓被幽蓝的灯光加上了一层柔软的滤镜,明明面无表情,倒显得深情款款似的。 也许杨成川当年就是靠着这种手段,追到了心甘情愿地追随着他的两个女人,汤君赫不无恶意地冒出这种想法。 他想起杨成川戴着银边眼镜的模样,不得不说,他们真是一对天生父子。 他有些想走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吵得人头晕的场合,那些不断尖叫、鼓掌、吹口哨的人真是绝顶无聊,以为自己在追星吗? 想到一会儿还要目睹这两人含情脉脉的表白场面,他就坐立难安,也许他应该现在、立刻、马上起身就走——可是这样做会让一腔热情地拉着自己过来的尹淙失了面子吧?他用力地揉搓着手背想。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汤君赫正考虑怎么和尹淙解释离开的理由,台上的杨煊唱完了。台下齐齐地叫嚣着:“表白!表白!表白!……”还有人拿着矿泉水瓶不断敲打桌子,闷重的声响充斥耳膜。 “诶,你们……”汤君赫垂着眼,听到杨煊有些无奈的语气,大概跟刚刚那句听不清的“又来了”是一个表情。 杨煊接着对着话筒说:“刚刚这首歌是冯博和陈皓以及很多人给的建议……所以,不是替我自己唱的,就当是代表我们理科三班所有男生唱的吧,生日快乐应茴姑娘。” “我不听——”应茴捂着脸大喊,“最后一句我没听到!” “嘿——没劲!”冯博带头喝了声倒彩,“煊哥你可太没劲了啊!” “什么啊——还以为真要表白!”台下的观众难掩失望,喷薄而出的荷尔蒙无处释放。 一阵喝倒彩的声势下去之后,酒吧里又恢复了几分钟前杂乱的喧嚷声。 杨煊把吉他还给那人,走下来,对着冯博的后脑勺拍下去:“起什么哄。”又转头对应茴说:“不好意思啊,他们非要我唱这首,我正好会弹,就……” “没关系,”应茴捂着红得要滴血的脸,从指缝里看杨煊,“虽然是拒绝,但还是很开心。” 杨煊对着她笑了一下,又坐回了斜对角的位置。 所以,传说中的表白就这么结束了吗?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场面,汤君赫有些意外。他觉得应茴对待“喜欢”的态度有种出人意料的大度与坦然,这更衬得他之前那种阴暗的想法见不得光。 就着长凳留下的位置,应茴坐在了汤君赫旁边。她一直捧着脸,不断用手背贴着脸颊试图降温。 “你喜欢他什么?”汤君赫忍不住想问她,难道仅仅是“长得帅、会打架、还不爱搭理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如今的杨煊有些好奇——或许一直都很好奇,只是在这一刻这种想法尤为强烈而已。 但他那个掌控得体的好奇心系统逼他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没想到应茴反而转过头,红着脸小声问他:“他是你哥哥,是不是?” 汤君赫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这种涉及到双方的关系似乎并不由他一个人决定,如果杨煊不肯承认的话,他们就什么也不是。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你哥哥?”应茴像是看出了他的为难,接着小声道,“但他真的很好啊。” 汤君赫转头看着她,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应茴紧接着讲了一个很老套的少女心动故事——高一时她被附近职高的小混混们堵在学校后门,杨煊当时并不认识她,但却上去帮她解了围。 “他打架真的挺厉害的,”应茴脸上掩饰不住情窦初开的神情,“一拳解决一个,哇——跟拍电影似的。” “是吗。”汤君赫的反应近乎冷漠。 他小时候打架就很厉害,汤君赫想。他继而想起小时候他在河边摔破额头那次,后来没过几天,杨煊就把那个推他的男生狠狠地揍了一顿,帮他报了仇。 一直闹到九点多才有人提议散场。 在大家纷纷把书包背起来的时候,冯博又起了歪心思。他拿着矿泉水瓶在桌子上用力敲了几下,发出“梆梆”的声响,然后表情不失淫荡地说:“哎哎哎,咱们给煊哥和应茴留一点私人空间好吧?”然后隔着几个人朝杨煊挤眉弄眼,“煊哥,我们先撤,你们随意?” 杨煊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这时瞥了他一眼当作警告。 “应茴生日,给点面子嘛——”冯博不怀好意地朝应茴抬着下巴说,“直接生扑吧茴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应茴被调侃得有些恼,上前抓过他手上的矿泉水瓶往他脑袋上敲:“闭嘴吧你!” 冯博赶紧抱头溜了。其他人也很给面子地匆匆撤了,不出几分钟,酒吧里间只剩下应茴和杨煊两个人。 走出长廊的时候,汤君赫故意落后几步,走在冯博和陈皓他们的后面。他听到前面的男生在用很下流的语气讨论杨煊和应茴的事情。 “要不要赌一把?”冯博用力拍着王兴淳的肩膀,“我觉得起码得啵儿一个,赌不赌?” “你怎么不说起码拿一血呢。”旁边有人跟着说。 “操,滚你丫的拿一血。”陈皓一巴掌拍在那人的后脑勺上。 “哎哟皓子,平时一说这事儿明明是你最来劲啊!什么意思这是?” “哎哎别失落皓子,”冯博揽着他的肩膀安慰,“开玩笑呢,你也看出来了,煊哥明显对应茴没兴趣啊。” “操,那你还撮合个。”因为临走前的那一出,陈皓对他爱搭不理。 “玩儿么——别当真别当真,等会儿我发短信给煊哥,保证什么也没发生。”冯博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较真,他一拉下面子求和,没人好意思跟他继续置气。 陈皓的脸色总算缓过一些。 因为不想和他们离得太近,汤君赫特意放慢脚步,离前面几个勾肩搭背的人越来越远。 那间弥漫着幽蓝灯光的小酒吧里,那两人之间真的不会发生什么吗?汤君赫是最后一个走出酒吧的,出来的时候他正暗自猜测着这个问题。 正在这时,侧面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用力地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酒吧的侧墙。汤君赫没有防备,被那人推着压到墙上。 ——他随即意识到这人又是周林。他被断断续续地跟踪了六年,不需正眼看他就能辨认出来。 他居然一直跟到了这里。汤君赫心里一惊,面上仍表现得镇定。 “放开我。”汤君赫试图挣脱自己的手腕。 周林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今天那个抓着你胳膊的女生是谁?你交女朋友了?” 汤君赫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精味道,混杂在周林湿乎乎的口气喷到他脸上,让他忍不住想要干呕。 “关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吐出来。 “那是谁啊?”酒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应茴带着笑意的声音,“谁啊,藏在那里是不是想吓唬我们啊?哎,看到你俩的影子了——” 话还没说完,她和杨煊就走到了酒吧的侧墙,然后看到了靠墙而立的姿势暧昧的两个人。 应茴以为不小心看到了汤君赫的秘密,随即噤了声,捂着嘴说:“对不起啊,我以为是冯博他们。” 汤君赫和周林也同时回过头。 周林从身形上辨认出了上次在操场上的那个少年,他想起了汤君赫跟他说过的话,握着汤君赫手腕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劲儿,但仍贼心不死地没有完全松手。 汤君赫没说话,他看到杨煊的视线掠过他的脸,然后在他们目光相触的下一秒别过了目光。 “我们走吧。”应茴拉着杨煊的胳膊,往前小跑了两步。 杨煊没有挣脱的意思,随着她的速度把步子迈大了一些。 “你上次骗我的是不是?”等他们走出几米的距离,周林回过头,贴着汤君赫的耳朵说,“那人根本就不是你哥,也不会来帮你。” “你怎么知道。”汤君赫冷冰冰地说。他的鼻腔里全是周林身上令人作呕的酒味,让他忍不住把头侧过去呼吸。 许是因为酒精上头,周林的胆子比平时变大了一些,他伸手卡住汤君赫的下巴,逼着他把脸转向自己,然后转头对着杨煊的背影,抬高了声音说:“哎,他说你是他哥。” 第十三章 在周林喊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汤君赫呼吸一窒,心脏被猛地提了起来。 杨煊停下来了,转过身看着他们。 汤君赫几乎忘了挣脱开周林钳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摒着呼吸等着杨煊的反应。 周林没想到杨煊会转身,顿时吓得动作一顿,松开了汤君赫的下颌。 杨煊盯着他们看了几秒,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只黑色的手机,举起来,对着墙角处的两个人拍了张照片。 刺目的闪光灯逼得汤君赫眯了下眼睛,忍不住朝一侧偏了偏头。 闪光灯的光暗下去之后,杨煊把手机装回去,然后转身走了。反倒是应茴愣了两秒,很快转身跟过去。 汤君赫那颗吊到嗓子眼的心脏重重地、无声地回落,像是掉到了某个无底深渊。 刚刚那一秒他竟然真的在期待什么。也许在期待杨煊像小时候一样,冲过来帮他狠狠地把周林推开,然后他们就能恢复十年前那样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 这种期待如此强烈,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卸下了全部抵抗的力量,甚至希望周林做得更过分、更无耻一些,以便彻底激怒杨煊,逼迫他承认他们之间血浓于水的瓜葛。 他看到应茴在转头跟杨煊说着什么,然后他们就拐入了一侧的巷子,消失不见了。 “那根本就不是你哥。”周林贴得更近,语气变得更肆无忌惮,“他拍了我们的照片,会发给你同学看吗?发给你同学的话,他们就会知道你是我的……” 汤君赫感觉到下身有东西在抵着自己,他隐约猜出那是什么,随即从胃里泛出一阵强烈的呕吐感。 趁着周林放松警惕,他迅捷地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周林的肩膀,抬腿朝他的小腹狠狠地顶了一下。周林冷不防吃痛,抓着汤君赫的那只手松了劲儿,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闷哼。 汤君赫顺势握着书包带,用尽全力把沉重的书包朝他的脸上抡过去,然后在周林往后退的时候,又朝他的小腿上狠狠地踹了两脚。 “你听好了,我现在不是10岁,是16岁,”他握着自己的左手腕,用阴冷的目光盯着周林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说出了那句在脑子里发酵了很长时间、自觉最阴狠的话,“我已经有力气把你杀了,而且就算杀死你也不会被判死刑。” 说完这句话,汤君赫把书包背回肩上,快步走开了。他走的不是杨煊和应茴走的那条路——他第一次来这里,从没走过那条小路,只能先回学校,然后坐公交车回家。 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周林猛地酒醒了,他捂着疼痛的部位愣了几秒,然后像是突然变了个人,惊慌失措地追上来,试图乞求汤君赫的原谅:“小赫,我,我晚上喝多了,我没想到刚刚我会做那些事情,对不起小赫,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今天周五,我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我……” 街上零星的路人好奇地朝他们看过来,看着这个绝顶漂亮的少年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看似老实无害的人,那人卑躬屈膝的模样像极了一条丧家犬。 “离我远点,”汤君赫站住了,瞪着他警告,“你再跟着我,下次我真的会拿把刀捅死你,再捅死我自己。”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以至于周林有些被他吓住了,怔怔地停在原地,看着汤君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跑着过了马路。 *** “你看到了吗,刚刚他们好像是牵着手的。”转到那条小巷上,应茴小声地开了口。 杨煊像是有些心不在焉,说:“没注意。” “你说,他们不会像李斯嘉和张春澜那样吧?”应茴犹豫着继续说,“就是音乐班的那两个男生……你知道他们的事吧?” 杨煊有些莫名的心烦,明明以前就算对应茴没什么其他特别的感觉,但也不至于有心烦的感觉。 “那不是冯博他们么?”杨煊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快跟上去吧,陈皓离你家近,正好可以一起打车。” “啊……”应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甘愿,“可是我不想跟陈皓一起打车,他有点烦。” “去吧。”杨煊竭力压着心里的烦躁说。刚刚那句话好像耗尽了他的耐心,以至于他不想多说一个字。 “那你呢?”应茴抬头看着他。 “我跟你们不顺路。”杨煊说。 “好吧。”应茴低下头,抿了抿嘴唇,朝前面几个人跑过去。 应茴走后,杨煊后背倚着墙,点了支烟抽起来,然后又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打开了刚刚拍的那张照片,他的食指和中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把照片上的那两个人放大。 真在谈恋爱?像音乐班的李斯嘉和张春澜那样的关系?他微微皱着眉想。 他把烟咬住,食指又在照片上划了一下,因为光线不佳,这张照片拍得并不很清晰,但隐约能看清那两只手并不是握在一起的,是一个人的手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腕。 这两个人站着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且不说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真的在这十年里长成了一个同性恋——就算真的是这样,总不至于眼光这么差吧? 杨煊把屏幕关掉,装回衣兜里,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然后从墙上直起身,原路返回。 去看看吧,杨煊低头抽着烟想,再多管一次闲事。 一拐过去,他就意识到刚刚那个地方已经没人了。 已经走了? 杨煊走过去,朝四周看了看——没人,相比刚刚的那条小巷子,酒吧前面的那条街灯火通明,如果是从那条路走过去的话,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刚刚离得不远,也没听到这边发出什么剧烈的争执声——如果有危险的话,起码会弄出一点声响吧? 杨煊站在刚刚那两个人站的位置,把一支烟抽完,烟蒂丢到垃圾桶,然后顺着酒吧前面那条街,步行回了家。 “怎么才回来?”汤小年帮汤君赫把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 他不跟杨成川打招呼,杨成川这个市政府三把手自然不会次次拉下脸跟他套近乎——就算是自己的小儿子,也没必要把姿态放得这样低。所以在这个家里,汤君赫跟杨成川有时候就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汤小年正要帮他脱校服外套,汤君赫拦住了她的动作:“我自己回房脱。” “在哪脱不一样。”汤小年跟着他进了房间,帮他把书包放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晚上跟同学出去玩了?” 汤君赫揪着自己的校服袖口说:“嗯。” 他想汤小年大概又要唠叨那些让他早点回家的话了,已经做好了无视的准备,没想到汤小年却说:“刚到新环境,多跟同学接触接触挺好,晚上吃饱了没?吃的什么?” 汤君赫说:“都是西餐,牛排,薯条,沙拉。” “吃那些能吃饱?要不再给你下点面条吃?” “吃得很饱了。” 汤小年走到他旁边,弯腰对着他的耳朵低声问:“杨煊也去了?” 汤君赫抬头看她一眼,说:“嗯。” “他今晚不回来了?”汤小年继续压低声音,怕客厅里的杨成川听到。 汤君赫说:“不知道。” “不回来才好。”汤小年说完,揉了揉汤君赫的头发,“快点换睡衣,校服脱下来明天给你洗。” “知道了。” 汤小年走出去后,汤君赫悄悄走到门边,把门上了锁,然后坐回床上脱下校服。 他的校服下面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在那截裸露在外的白皙的胳膊上,手腕处的淤青显得尤为扎眼。 刚刚在楼下的时候,他掀起校服袖口对着昏黄的路灯仔细看了看——果然被捏青了。 汤君赫打小细皮嫩肉,在汤小年的娇惯下从没吃过苦,平日里磕磕碰碰都会在皮肤上留下印记,更别提周林刚刚用那么大的手劲钳住他。 他找出一件长袖的睡衣穿上,遮住手腕上的淤青。 汤小年对他的关心无微不至,如果刚刚在她面前脱下校服外套,她准得大惊小怪,然后紧接着肯定要追问个没完没了,汤君赫想。 他不能让汤小年知道周林还在跟踪他,所以只能向她撒谎。 汤君赫换好了睡衣,从卧室开门走出去,汤小年坐在沙发上喊他:“过来吃点水果。” “一会儿吃。”汤君赫应着,进了卫生间。 他打开水龙头对着自己的手腕冲着水,然后往手腕的淤青处挤了一大坨洗手液,反复地揉搓了很多遍,对着水龙头冲干净,然后又挤了一些,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想,杨煊会拿那张照片怎么办? 如果是给班里的同学看的话,那也没什么——托周林的福,他早就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免疫了,也从未对所谓的同学情谊抱有什么过高的期望。这样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汤君赫再次把手对着水流冲干净,拉开门走到客厅,拿起汤小年给他切好的果盘,坐到沙发角落吃起来。 “多吃点梨,你别不爱吃,”汤小年在他旁边说,“清火的,别只吃芒果和草莓,把这些都吃了——” 正说着,大门开了,杨煊推门走了进来。 杨成川回头看了一眼,说:“还知道回来。” 汤小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扯出一点笑来招呼杨煊:“小煊回来啦?吃不吃水果?” 杨煊谁也没理,径自回了自己房间。 汤小年继续刚刚的话:“挑挑拣拣的,告诉你多吃点梨……” 刚一进房间,手机“叮”的一声响了,是来短信的声音。 杨煊坐到床上,摸出手机,听着客厅里汤小年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内心烦不胜烦。 短信是冯博发来的:“煊哥,到家没?” “到了。”杨煊回。短信发出去之后,他看到跟冯博的对话框下面有一串陌生的号码,号码下面显示的那行字并不是他发出去的。 ——是汤君赫发出去的,他很快想到。他晚上把手机借给了尹淙,尹淙又给了汤君赫。 那行字写着:“妈,有同学过生日,我和班上同学出来吃饭了,晚一些回家。” 交待得这么清楚?原因、结果、人物——还真是长不大啊。杨煊想起汤小年给汤君赫抹面霜的那一幕,内心讥讽了一句, 他不知道一个小时以前,自己为什么要退回去看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会不会出事——或许汤君赫和汤小年是无法割裂开来去看的,汤君赫是汤小年的小拖油瓶、是她的附属品。 也是她作恶的帮凶。 这一晚,汤君赫失眠了。 一想到周林抵在他腿上的那个东西,他就忍不住地一阵阵犯恶心。为什么周林会对他产生这种欲`望?这是什么……性`欲吧?难道自己长得像女人? 汤君赫辗转反侧到半夜,趿着拖鞋去了卫生间。他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脸,像女人吗?像女人吗?可女人不会有喉结的,女人也不会长这么高,女人有胸`部吧,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扁扁平平的——到底哪里像女人?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或许应该去剃个秃头? 可是汤小年又会问起来,她会为此疯掉吧——他是汤小年最满意的作品,无论是长相、身高还是学习。哪一样被毁掉她都会发疯的,汤君赫有些头疼地想。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十全十美的解决方式,只能拉开洗手间的门回到自己房间,没走两步,他的脚步就停下了——杨煊的房门没关。 那扇一向紧闭着的门此刻大敞着,他看到杨煊站在窗前——那扇窗也是大敞着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今晚没有月亮,屋子里是昏暗的,只能隐约看到杨煊趴在窗边的背影。 他闻到若有若无的烟味。杨煊在抽烟。 汤君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 杨煊像是感应到了那道落在他后背上的目光,他突然转过身,倚着窗台,也看着汤君赫。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杨煊把烟捻灭了,朝他走过来。 汤君赫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可是他似乎无法挪动脚步了,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杨煊一步步地靠近。 “你在看什么?”杨煊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问。他的嗓音低沉着,听上去有些哑。 汤君赫说:“看你。” 杨煊凑近了看他的眼睛:“你不是在梦游吧?” 汤君赫闻到了他鼻息里的烟草味——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这种味道很讨厌了,反而觉得有些好闻。杨煊离他太近了,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没有,醒着呢。” 杨煊伸出手,把他的下巴扳过来,让他看着自己:“你猜我在想什么?” 汤君赫没有反抗,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杨煊。 “我在想,”杨煊说,“如果你妈妈看到了我今晚拍的那张照片,会是什么反应。” 汤君赫的心脏杂乱无章地跳起来,重一下,轻一下,他竭力装作平静——他恰巧精于此道:“你希望她什么反应?” “我希望,”杨煊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残忍,“她跟我妈妈一样,精神错乱,痛不欲生,试图自杀。” 第十四章 汤君赫躺在自己的床上,大睁着双眼,看着屋子里黑漆漆的一切。 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会出现杨煊刚刚说的那句话,以及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 一股森然的寒意顺着他的后背缓慢地爬上来。 ——杨煊刚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妈妈的死和汤小年有关? 他只听杨成川简单说过,杨煊的妈妈是因为乳腺癌而死的,但从来都没想过这件事会跟汤小年扯上什么关系…… 虽然汤小年总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是杨煊和杨煊的妈妈抢了他们原本应得的一切,但在他看来,汤小年从未有过把这一切抢回来的想法。否则,当时听到汤小年要嫁给杨成川的消息时,他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在他看来,汤小年身上背负的最大污点,就是当年不应该做了杨成川的小三……这个污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刷干净的,哪怕作为汤小年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汤君赫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一段时间里,他曾经不止一次偷偷地怨过汤小年。 汤小年从未在他面前讲过她和杨成川的故事,他也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兴趣——一段插足别人感情的经历,想来也不会是一段多么令人动容的佳话。 那是一段不该发生的感情,他也是一个不应该降落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汤君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没人为他的诞生感到高兴,也许连他妈妈汤小年当时也觉得他是个大麻烦。 他可能一出生就注定被周林这种人纠缠不休。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离开这里啊…… 就在这种自我厌弃的情绪中,他不知不觉地跌入了沉沉的梦境中。 他又回到了那间酒吧的侧墙处,周林捏着他的手腕把他抵到墙上,他试图挣脱,但却发现周林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根本动弹不得。 那双令人恶心的手在摸他,从校服下面伸进去,顺着他的腰,摸到他的后背。他感觉到下身有很硬的东西在抵着自己,想试图转动身体避开,身上那人却用腿把他紧紧地固定住。 “别碰我……”他竭力地挣脱那人,可是怎么都无济于事,他内心涌上一阵绝望。 那人把他牢牢地圈在怀里,捏着他的下颌逼他把脸转过来。他扭着头拒绝,却还是闻到了扑在脸上的温热鼻息——闻到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和那种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完全不同,还有那双抚在他后背的手上,带着略微粗糙的薄茧…… 他挣脱的力气渐渐弱了下来,被那人扳着下颌正过脸来,一转脸,却发现压在身上的人不是周林——竟是杨煊! 汤君赫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睁开了双眼,他对着眼前的黑暗急促地呼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原来是一场梦啊……他无力地松开了抓着床单的手。身上的被子已经在刚刚的挣扎之中,被他踢到了床底下,可是他的身上却起了一层冷汗。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要下床把被子捡起来,但是稍稍一动,蓦然发现自己的下身有些不对劲——半硬着,湿漉漉的…… 是卫生课上讲过的梦遗吗?汤君赫看着自己的下身,愣愣地想。他不敢动了,只要一动,下身就能感受到内裤上刚刚分泌出的滑腻而湿润的液体。 是从什么时候勃起的?闻到那种烟草味的时候吗?还是感受到那双有着薄茧的手掌的时候?亦或是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 长而整齐的浓眉,眼窝微陷的双眼,高耸挺直的鼻梁,汤君赫懵懵懂懂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梦里的那个人,好像的确是杨煊…… 怎么会梦到杨煊试图侵犯自己的?汤君赫咬着嘴唇,神情惊惶地想,试图侵犯自己的明明是令人恶心的周林,怎么会变成了杨煊?更糟糕的是,他还起了反应,还发生了第一次梦遗…… 生理书上说,男孩子会在13-15岁之间出现梦遗现象,也许是因为发育较晚,也许是因为周林的原因,汤君赫迟迟没有经历过梦遗。他只知道性`欲是一种欲`望,却不知道是怎样的欲`望,也从来都没有尝试着去了解过。 因为周林的缘故,他隐约觉得性`欲是肮脏的、不可见人的,可是现在,他居然对杨煊产生了性`欲…… 那可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啊……汤君赫不知所措地抓着自己的内裤边想。 对着黑暗怔愣了一会儿,他下了床,弯腰把被子捡起来放到床上,然后打开`房间的灯,走到衣柜里找出一条干净的内裤拿在手里,又坐回了床上。 他把脏掉的内裤脱下来,低头看了看——已经湿了大半,上面的体液在灯光下泛出若隐若现的光。他不自觉地回味起刚刚的感觉,那是一种奇妙的快感,恐惧与欲`望混合在一起,然后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 所谓的性`欲,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换好了干净的内裤,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心绪平静下来,他对着微亮的天色想,刚刚的梦应该是个意外,周林对他赤裸裸的欲`望与杨煊带给他的恐惧都发生在前一晚,它们混合成一个杂乱的梦境,让他在梦里体会到了那种肮脏的、不可见人的欲`望。 只是个意外,他抓着被子想。他是不会对杨煊产生性`欲的,否则不就和周林一样了吗? 他继而又开始害怕杨煊会将那张照片发给汤小年。当时还他手机的时候太过仓促,忘记将那条短信的痕迹从杨煊的手机上删除掉了。如果杨煊想要那么做的话,那简直轻而易举。 他想起自己10岁那年,汤小年拉着他,疯了一般地闯到校长室,质问周林那个禽兽老师都对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 如果当时没有其他人过来拉住她,她可能真的会掏出临走前装在包里的那把水果刀捅死周林——那场景想起来就令他胆寒。 他意识到汤小年真的会为了这件事和周林拼命。汤小年倔起来没人能劝得住。 可是正如汤小年不能没有他一样,他也不能失去汤小年——这跟想方设法地离开她一点都不矛盾。 从那以后,关于周林的事情,汤君赫就再也没跟汤小年说过,就这样瞒了6年。 好在只要周林不喝酒,他就不会试图凑上来贴近自己,大多数时候,他只会跟着他,一副想要靠近而不敢靠近的畏缩模样——他的小心翼翼并不会让汤君赫产生一丝好感,那张看似老实无害的脸让汤君赫一想起来就深恶痛绝。 一上午,汤小年都没什么过激反应。家里有了保姆之后,她更是事事围着汤君赫转,每隔一个小时就要敲门进来送水果,顺便看看自己儿子用功学习的模样,还不忘劝他要劳逸结合。 汤君赫被她的关心包裹得密不透风、不胜其烦,简直想把房门关上,拒绝汤小年的不告而入。 他讨厌汤小年的新工作,这让他们的假期完全重合,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他。 中午吃饭,杨煊罕见地出现在饭桌上。这还是汤小年和汤君赫搬过来之后的第一次。 汤小年表现得极尽热情——她不止一次跟汤君赫说过,自己年轻的时候曾在大街上被星探发现,要选她去演电影、做演员,只是当时她怀着孕,拒绝了那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若是真的去演了电影,可能会是一个好演员。汤君赫听着汤小年假模假式的关心,忍不住冒出这种想法。 “小煊喝不喝汤?”汤小年把盛着汤的小碗放到汤君赫面前,看着杨煊问——她知道杨煊不会理自己,她也不想真的去给杨煊盛一碗汤。 “不用给他盛,”杨成川对杨煊向来不满意,没好脸色地说,“一点礼貌也没有。” 汤小年伸手把落在脸颊处的头发别到耳后,貌似随意地和杨成川聊天:“我前几天看君赫的试卷,一中的题目好像确实要比三中难一点。” “看成绩倒没看出来,”杨成川提起汤君赫的成绩,脸色缓和下来,“君赫上次数学试卷考了满分,班里唯一一个,班主任还特地发了短信告诉我。”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是唯一的满分,”汤小年面不改色地撒谎,事实上她早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些事情问得一清二楚,她话锋一转,关心起杨煊来,“小煊考得也不错吧?” 杨成川冷哼一声:“他啊,交了白卷,一题也不会做,多大的能耐。” 汤君赫闷头吃着饭,对一切交谈声充耳不闻,自打搬到这里之后,他就很少在饭桌上说话,除非被直接问到不得不说。 他始终垂着眼睛,害怕和杨煊的眼神产生不经意的交汇。因为昨晚的那场梦,再面对杨煊的时候,相比恐惧,他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心虚。 杨煊没什么反应,只是用两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了两下,然后把手机拿在手里。 他会给汤小年看那张照片吗?因为他的这个动作,汤君赫的心脏又被提了起来。 汤小年见过周林,她不会误以为他们在谈恋爱——但她可能会当场站起来,到厨房抄起菜刀,冲出去把周林砍了。 不过,杨成川会拦住她的。汤君赫继而想到这一点,心脏稍稍落了下来。汤小年现在不需要自己动手了,她只需要跟自己的副市长丈夫说几句话,就能把周林的事情解决掉。 这样也好,汤君赫想,如果杨煊真的这么做,那就是主动把属于他的特权让出来了,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而杨煊似乎只是拿起手机回了个消息,然后又把手机放回了桌面。似乎拿手机这个动作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不耐烦。 吃过午饭,杨成川回了书房,汤君赫和汤小年则回到各自的房间睡午觉。 一躺到床上,汤君赫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他的内裤还藏在抽屉里没洗。他赶紧拿出来,趁着客厅没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卫生间,然后从里面锁上了门。 他一边洗内裤一边安慰自己,刚刚坐到饭桌上,自己并没有对杨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更别提对他产生欲`望,昨晚的那场梦只是个意外而已。 杨煊是男生,还是他的亲生哥哥,他不会跟周林一样的。 他把满是泡沫的内裤放到水流下冲洗,听到客厅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是推门关门的声响。卫生间的门上嵌着一块长方形的磨砂玻璃窗,他微微侧过头,从那个模糊的身影上辨认出那人是杨煊。 杨煊出门了。 汤君赫把洗干净的内裤晾到阳台上,打开卫生间的门,想继续回自己房间里睡午觉。路过客厅的时候,他瞥见茶几上静静躺着的烟盒和打火机。 他想起杨煊靠近自己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很好闻。明明以前他很讨厌跟烟有关的味道,这次却很反常,是和烟的品牌有关吗? 他走过去,坐到茶几后面的沙发上,像受了某种蛊惑一般地,拿起了那盒烟,翻过来覆过去地看那个黑色烟盒上印的花体字。 烟盒上的单词他一个都不认识,想来并不是英文。他看到烟灰缸里有半截未抽完的烟,忍不住伸手拿了起来,有些出神地盯着。 昨晚杨煊抽的是这支烟吗?他拿起一旁金属质感的打火机,握在手里研究了两圈,然后用拇指划开上盖,拨了一下滚轮,火苗冷不防蹿了起来,让他心头一跳,赶忙松了手。 定了定神,他右手拿着那个仅剩半截的烟头,左手握着打火机,又一次打着了火。他把烟靠近那个跳跃着的火苗,点燃了,烧焦的烟头上出现了金黄色的小火星,然后冒出了一缕细细袅袅的白色烟雾。 是这个味道吗?好像也不是……他盯着那支烟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烟味,聚精会神地辨析着。 正在这时,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他的手一抖,随即转头看过去。 ——是杨煊。 杨煊是上来拿烟的。刚刚他走到楼下,觉得心情有些烦闷,忍不住想抽一支烟,他摸到自己空空的口袋,反应过来烟盒忘带了。刚刚临走前换鞋的时候,他把烟盒暂时搁在了茶几上,走的时候心不在焉,忘记顺手拿上了。 他转身上了楼,一推门就往茶几上看过去。然后意外看到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正捏着他抽剩的那半截烟,出神地盯着看。 想学抽烟?杨煊有些想笑——他那个整天围着他转的妈妈,会允许他抽烟? 也许是没料到自己的行径会被抓个正着,汤君赫有些局促地定定看着他。 杨煊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烟盒,看着他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好学生,可不要学坏了,让你妈妈失望。” 汤君赫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左手拿着打火机,右手捏着那个抽了一半的烟头,火星不疾不徐地向上燃烧着,烧出了一截长长的烟灰。 杨煊朝他摊开手掌:“打火机。” “哦。”汤君赫反应过来,立即把打火机放到他的手心里,然后迅速收回了手,咽了一下喉咙。 杨煊看着他,又笑了一下,然后拿着打火机和烟盒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烟灰像是感受到震动一般,倏地落了下来,落到汤君赫的指尖上,烫得他缩了一下手。 他赶忙回神,把那半截烟摁到烟灰缸里掐灭,然后抽出一张纸巾把茶几擦干净,匆匆回了自己房间。 第十五章 杨煊把烟揣进兜里,从楼梯间走下来,点了一支抽起来。冯博和王兴淳等在小区门口,斜倚着墙,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杨煊吞云吐雾地走过来,冯博直起身,伸手跟他讨烟:“煊哥,来一根。” 杨煊把烟盒和打火机都拍到他手里,在他低头点烟的时候,开口说:“刚刚都走到楼下了,才想起忘带烟了。” “又上楼拿了?”冯博点着烟,抽了一口说,“怪不得比以前出来得慢。” 杨煊接过冯博递还的烟盒,放回兜里,又拿着打火机在指尖转了两圈,笑了一下说:“我回去的时候,好学生正想学抽烟呢。” “谁?”王兴淳随即反应过来,“汤君赫?” “他?”冯博来了精神,“那上次还拿腔拿调地开窗?冻死老子了。” 杨煊漫不经心地说:“叛逆期到了吧。” 冯博怪里怪气地评价:“哟,来得真早。”说完又兴头十足地建议,“哎煊哥,下次你直接朝他脸上喷一口烟,看他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杨煊罕见地回应他的提议,“跟我决一死战?” “你别说,我觉得真有可能。”冯博想起汤君赫那回当众折了他的面子就来气,“看他那一脸开不起玩笑的样儿。他不应该来上学,我觉得他应该去斗牛,他准得跟牛打起来。” 王兴淳在一边笑起来:“你哪来那么多奇怪的想法。” 冯博又去凑过去碰杨煊的肩膀:“煊哥,要不咱们找人把他揍一顿?不管怎么说先出出气嘛,不用你出面,我校外认识几个人……” 杨煊不置可否地打断他:“揍他能出气的话,我还用等到现在?” “那……要不把他跟他妈都揍一顿?”冯博不甘放弃地继续替他出馊主意。 “嗯,然后呢?”杨煊明显提不起兴致。 “然后……然后就出气了呗。”冯博耸耸肩说。 “你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傻的啊,”王兴淳插话道,“解一时之气,有什么用。” “嘿——你一点贡献都没有还嘲笑起我来了?”冯博伸手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王兴淳被他推着往前趔趄了一步,站稳了说:“要我说,煊哥,他想学抽烟,你就教他呗,他想学打架,你就带着他打呗,他不想写作业的话,我们不但帮他借,还双手递过去给他抄……他想怎么叛逆就怎么叛逆,到时候让他跟他妈对着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词好像用得不太对,不过就这意思,你就——” 他还没说完,冯博就用胳膊勾着他的脖子说:“想不到啊淳儿,看着挺纯,原来这么心机。” “我`操`你松开我点儿……”王兴淳扒着他的胳膊咳嗽两声,“要被你勒断气了。” 杨煊一直没说话,这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 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周五是他们一周中最为期盼的一天,因为这天意味着禁锢的结束,自由的开始,虽然只是暂时的。 然而对于汤君赫来说,周五却是他一周中最不想面对的一天。因为这天不仅要面对周林对他的目光意淫、癞皮狗式的跟踪,还要面对接下来两天中汤小年密不透风的轰炸式关心。 每逢周五放学,周林都会等在润城一中门口,混在一群翘首张望的家长中间,一直等到汤君赫出来,然后死死地盯住他,跟着他走到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开始那几次,他还只是恋恋不舍地目送着汤君赫上车,再后来,他竟然大着胆子,跟着汤君赫一起上了公交车。 周五放学是公交车里最拥挤的时候,平日里住宿的学生全都挤上来,将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汤君赫站在靠近后门的位置,右手拉着扶手,扭头躲着车窗外周林赤裸裸的目光。没想到车子即将关门的时候,周林像是大梦初醒般地,慌慌张张地挤了进来,然后拨开门边站着的人,挤到了汤君赫旁边。 车门“砰”的关上,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公交车突然启动,车厢里的人纷纷朝后倒。借着这个空隙,周林又往汤君赫的身边凑了凑,试图和他进行肢体接触。 汤君赫扭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吐字清晰地说:“我说过,离我远点。”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但因为音色清冷,在嘈杂的车厢里陡一出现,让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全都转头看向这边。 “对,对不起。”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让朝周林有些不自在,后背佝得更甚。 汤君赫冷着脸对前面的人说:“劳驾让一下,我想去前面。” 他的长相实在惹眼,车上的人纷纷侧身给他让路,一边频频回头看向周林,猜测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通过人群暂时隔绝了周林的视线,汤君赫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他拉着头顶的拉环,若无其事地看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对于其他人投过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公交车停到站点,车上大半的人已经下车,空出了一条便于通行的过道。汤君赫走到后门下车,路过周林的时候,坐在位置上的周林扭头看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跟着一起下车。 汤君赫在提前两站的闹市区下车,跳下车就朝家的方向跑。他不能让周林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不是因为害怕周林跟踪过来,是因为怕他记恨汤小年而试图伤害她。 这人喝酒前后反差巨大,谁也说不准哪天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闹市区人多,想来周林不敢贸然追过来,但汤君赫还是卯足了劲地一直朝前跑,跑了两站公交路线,跑到了稍显僻静的住宅区。 杨成川后来搬到的这个住宅区,算得上是闹中取静,一片绿树浓荫将不远处的喧闹声隔绝得严严实实,绕着绿化带一拐过来,就仿佛拐到了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但因为此地不属于公共交通的地界,来往路过的行人并不太多,一进入夜晚,方圆几百米更是杳无人迹,只有闲散巡逻的片警和间或出入的高级轿车偶尔经过。 汤君赫一路跑进了楼道,电梯恰好落在一层,他按了开门键,走进去点了楼层,然后倚着电梯侧壁喘气,刚刚跑得太急,他感觉微微有些岔气。 电梯门即将关上的时候,然后又被人按开了,接着闪进来一个高他半头的身影。 *** 杨煊是骑车回来的,一拐进通往小区门口的那他僻静小路,就看到汤君赫在前面拔腿狂奔,一路跑进了小区,那样子像是身后有谁在追他似的。 杨煊忍不住骑着车回头看了一眼——连个人渣也没有。 他觉得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着实变得有些奇怪,几次见他,都像容易受惊的兔子。上课的时候,也时常能感觉到从他的方向投过来的目光,虽然总是装作无意,但那种目光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杨煊把车停到楼道,随手抓了抓被风吹得略显凌乱的头发,一边锁车一边想,在看什么?他对我很好奇? 还差几步,电梯门开始缓缓合上,杨煊快步朝前跑了两步,眼疾手快地戳了一下开门键,然后闪身走进去。 他看到汤君赫正倚墙大喘着气,嘴唇微微张着,看上去有些干燥。 见他进来,汤君赫反应过度似的,立刻闭紧了嘴,从电梯墙上直起身,有些不自在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但因为刚刚跑得太急,即使刻意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电梯间也清晰可闻。 等待电梯门关上的时间着实有些长,杨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汤君赫,然后开了口:“小区门口有人在找你。” 汤君赫低垂着的目光瞬间抬了起来,落到他脸上,又是受惊一般的反应:“谁?” 杨煊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别具深意地盯着他:“这个问题,好像应该是我问你。” 汤君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没作声,目光看上去有些飘忽,不知该落到哪里似的。 电梯门关上了,这次再没人进来。杨煊屈起手指敲了敲身后金属质感的电梯墙:“听人说,他是你……”他故意停顿,等着汤君赫的反应。 那道目光果然又落回到他脸上,杨煊满意地慢悠悠说出那三个字:“男朋友。” 他看到那个拳头又攥紧了——还真是容易受惊又容易被惹怒啊,杨煊想,也许冯博那个提议也不错,把烟喷在他脸上,他会是什么反应,真的还挺让人好奇的。 不止喷在脸上,还有眼睛上,那只眼睛睁大的时候,总让他想起小时候那双黑玛瑙似的眼睛。他不喜欢这个联想。 也许眯起来会更好一点,杨煊打量着他想。 “逗你的。”杨煊又笑了,这次嘴角扯起的幅度大了一些。那只攥紧的拳头还是没松开,像是气急了,连刚刚清晰可闻的喘息声都不见了。 看来不是男朋友,杨煊想,想来也不会是。 电梯上升得很快,门又开了,杨煊先一步走出去。汤君赫跟在他后面,悄悄松开了拳头。 他闻到杨煊身上的味道,辨认出他今天没抽烟——原来那种很好闻的味道跟烟的品牌无关,汤君赫这么想着,默默打消了去买同种烟的打算。 走在杨煊身后,他才敢坦然地抬起目光,看着杨煊的背影。 不敢直视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心虚。自打那次梦遗之后,他不止一次梦到杨煊,每周五周林过来跟踪他,当晚他都会无一例外地梦到杨煊。梦到杨煊把他逼到墙根,困着他,下身有很硬的东西抵着他,温热的带着烟草味的鼻息喷到他脸上。梦到杨煊对着他的脸,把白色的烟雾喷到他的眼睛上,梦里他眯了眯眼睛。 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在梦里他也经历了从竭力挣脱到放弃抵抗。 他的青春期来势汹汹,完全无法克制这种梦境的出现,以及一次又一次梦遗的发生。 也许我真的和周林是一样的人……每次从梦遗中醒过来的时候,汤君赫都会盯着眼前的黑暗这么想。 *** 五月初某个工作日的晚上,杨成川突然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重要的消息:“上次说那个周林,我派人去他们学校查了查,倒是查出来了一些东西,估计下个周,学校那边就会让他走人了。” “查出什么了?”汤小年停下筷子,问他。 “一些家长的投诉。”杨成川顾忌着自己的小儿子在饭桌上,怕这些消息会给他带来心里阴影,便说得有些隐晦。 没想到汤君赫突然主动抬头跟他说话:“是查出他侵犯过别的小男孩吗?” 杨成川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白,一时有些愣住了,过了两秒才定了定神,说:“也没有那么严重,我估计,这人算是有贼心没贼胆,一旦有家长投诉,他怕丢了工作,就很快收手了。学校那边,因为他在教育局有个亲戚,总是想着息事宁人,毕竟也没有直接证据……” “也许他得手过,”汤君赫罕见地主动跟杨成川说话,“只要那些男孩不敢告诉家长,他就会有恃无恐,先是试探,然后再侵犯。” 杨成川没想到自己的小儿子说起话来会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风格,过了几秒钟才说:“那也说不好,但没证据的事情,查起来也不容易。而且,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两起投诉都发生在你之前,你妈妈去过学校之后,再后来就没见有家长到学校投诉了。” “都这么多年了,那些投诉还有用吗?”汤小年更关心能不能让周林丢掉工作。 “这倒没问题,”杨成川很有把握,“只要找到把柄,就能让学校把他辞退了,警察局那边我也派人也联系了,但是没什么结果,定罪的希望不大。把他辞退之后,再取消他的教师资格,这样他之后都当不了老师,也算给他一点教训吧。” “嗯,”汤小年附和道,“这种败类还当什么老师。” 汤君赫垂着眼睛说:“谢谢您。” 杨成川已经习惯了他的见外,看着他说:“既然转了学,以后应该没什么事情了,他也不会知道被辞退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如果以后再什么问题的话,你就随时跟我说,别瞒着,也别跟我那么见外。” 顿了顿,杨成川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杨煊他爸,也是你爸,对你们兄弟两个都是一样的,没有偏向。你呢,不管想不想承认,你是我生出来的,法律上也是我儿子,这个关系从基因上来说是存在的,从法律上来说也是不能否认的,你说对吧?” 汤君赫目光闪烁,抿了抿嘴唇。 杨成川索性就着这件事把话说开了:“跟杨煊也是,不管你们现在的关系怎么样,他是你哥,你是他弟,这个关系是没办法改变的,没有比这个血缘关系更近的了。他不懂事,我会继续做他的工作,你比他懂事,你别学他那样。” 杨成川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掏心掏肺,却只换来了汤君赫一句轻描淡写的“嗯”。 第十六章 有那么一个月,周林真的消失了。 没有那种黏腻的眼神盯着自己,没有人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汤君赫感觉到了久违的放松。 有时候他会以为自己彻底摆脱了周林——这倒也并非不可能,也许周林在润城身败名裂,连基本的糊口都无法保证,只能去别的城市混一份营生也说不定。 这种侥幸的想法让他度过了近六年来最无忧无虑的一个月。放学之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待着,足足待满一个小时——他对汤小年撒谎说学校增加了一个小时的自习课,只要是涉及到学习的事情,汤小年从来不疑有他。 有时候做完试卷,他会站在教室的窗台前,看杨煊在楼下的篮球场上打篮球。无可否认,他对杨煊一直都有种靠近的欲`望,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他会用一种肆无忌惮的目光盯着杨煊,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道目光中透露出的贪婪与渴求。 然而当杨煊有意要靠近他的时候,他又无法自控地想要逃走。 后来汤君赫渐渐想明白了自己这种矛盾的心态,也许是因为他迷恋的一直都是想象中的杨煊,那个为他晦暗童年带来唯一一抹亮色的杨煊,他想逃走,只是因为怕现在的杨煊毁了他记忆里的那个杨煊。 毕竟他对如今的杨煊一无所知。 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周林又出现了。 那天汤君赫从公交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落下来了,天边挂着一轮被云层遮住大半的月亮,他哼着不知所谓的歌,步子缓慢而轻快走过蝉鸣初响的林荫小道。 和那道人影一齐扑过来的还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冲天酒味。周林冲上来抱着他的腰,试图把那两片浸透了酒精的嘴唇贴到汤君赫的脸上。 “你他妈……”汤君赫咬牙切齿地骂出了脏话,试图摆脱他。醉酒后的周林显示出一种惊人的力气,两条胳膊紧紧地箍住汤君赫。 汤君赫的心头蔓上一丝恐惧,这一瞬间,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成年的周林之间的力量差距,如果自己无法挣脱,周林可能真的会把他拖到某个僻静的墙角,对他做出什么。 这种恐惧驱使着他使足了力气,从周林那两条铁钳似的胳膊中挣脱出来,然后拔腿就逃。周林扑上来拉住了他的胳膊,哀求着他不要走。 “小赫,你陪陪我吧,好不好?你别走好不好……” 汤君赫用尽全力,想要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拽出来,他一下又一下地狠命地踹着周林,可是所有的力气都落了空,周林像个无赖一般地蹲了下来,死命地用两只手拖着他,不肯让他向前挪动一步。 “我、我没工作了……”周林那张再普通不过的脸流下了丑陋的眼泪,“我去找了好多学校,他们都不肯要我,以后我当不了老师了……”他哭着说,“小赫,我活着没什么意义了,就只有你,只有你……” 汤君赫很想说他是罪有应得,可眼前的周林着实把他吓住了,他惊惶地试图抽回自己的胳膊,然后绝望地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 “你他妈放开我!”汤君赫的鞋底一下一下踹在周林的腿上、身上、肩膀上,每一下都带着十足的愤恨与力气,周林也不反抗,只是牢牢地拽着汤君赫的胳膊不肯松手,他蜷缩成一团呜呜地哭,嘴里含混地说着哀求的话,乞求着汤君赫的怜悯和陪伴。 正在这时,夜间巡逻的片警拿着手电筒远远地照过来:“哎,那边干什么呢?!” 周林猛地缩回了手,踉跄着直起身,赶在片警走过来,慌慌张张地逃了。 “刚刚是不是你打他?”片警走过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汤君赫问。 “如果这里发生命案,你会担责任吗?”汤君赫握着自己疼得火辣辣的手腕,冷眼看着片警说。 片警被他阴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 “最近这几天这里可能发生命案,刚刚那个人想杀了我,麻烦你做好本职工作。”汤君赫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周林跑走的那条路,不顾那个警察在他背后骂他,一步不停地走了。 警察根本帮不上忙,汤君赫一直这样想,他曾试着报过警,但根本就没有用,他们管不了周林这种无赖式的跟踪。 也许是因为受惊过度,这一晚,汤君赫又做了一个梦,这次的梦里没有出现杨煊,只有他和周林。他梦见周林扑上来紧紧箍着自己,试图用那两片弥漫着酒精味的嘴唇贴近自己。他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刀,在周林快要得逞的那一刻,狠狠地捅到周林的肚子里,捅了一刀还不解气,又连着捅了十几刀。周林的血喷出几米高,溅到他的脸上和身上,他看着周林在他面前倒在血泊里,心里升腾起一股报复的快意。 在梦里他如释重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从那个梦里醒过来之后,汤君赫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拿起了一把水果刀,然后又摸黑回了房间。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仔仔细细地看着那把锋利的水果刀,面无表情地想,也许他应该把周林杀死,杀死他曾经带给自己的童年阴影,以及他现在带来的自己对于杨煊的一切欲`望。 杀死周林,这些事情就会全部结束,他再也不会被那种如蛆附骨般的眼神纠缠,可以彻底摆脱被跟踪的阴影。 反正,对于周林那种人来说,无论怎样的死法都是罪有应得,毕竟周林身为一个老师,不仅曾试图猥亵他,更是使他经受校园冷暴力的源头…… 汤君赫握着那把刀,想着自己六年来被周林断断续续跟踪的遭遇,渐渐地睡了过去。 那天之后,没有了工作的周林更加变本加厉地跟踪汤君赫,更糟糕地是,他开始频繁地喝酒,并且不再只满足于单纯的跟踪和意淫,而是几次试图冲上来跟汤君赫发生肢体接触。 汤君赫每天都将水果刀揣在兜里,汤小年讶异于家里的水果刀怎么突然不见了,在翻找了一通后,她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随手跟垃圾一起扔掉了,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又到超市买了一把新的水果刀。 怎么才能彻底摆脱周林?汤君赫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上课想,下课想,放学想,回家想,连做梦都在想。 他没办法直接捅死周林,这样他会坐牢的,他很早就查过资料,未满18岁的青少年如果犯了故意杀人罪,可能会被判处无期徒刑,一辈子都在监狱中度过,就算不是一辈子,也会是几十年。 汤小年会崩溃的,汤君赫想,他自己坐牢倒也没关系,如果能够摆脱那种目光,他甚至愿意跟周林同归于尽。但汤小年视他为生命,如果得知他因为捅死周林而被判处无期徒刑,那她可能真的会崩溃到发疯。 周五自习课,杨煊照例去篮球场训练,汤君赫一边做语文试卷,一边思考着晚上要怎么摆脱周林。 班里的男生都在蠢蠢欲动——一个装着成人影像的MP4正在私下里秘密传播。 那个危险而诱人的MP4传到了冯博手里,冯博扭头跟隔着过道的陈皓使眼色,回头朝汤君赫的方向看了几眼。 “你猜他拿到这个会是什么反应?”冯博不怀好意地捏着那个MP4,小声说。 “可能以为里面都是动画片吧。”陈皓也朝汤君赫的方向瞥了一眼。 “试试?”冯博跃跃欲试。 陈皓乐了一声:“那万一他识货,给你扣下来怎么办?” “那就再抢回来。”冯博说完,把MP4的音量调到最大,转过身传给后座的同学,放低声音说,“哎,传给汤君赫,跟他说里面有奥数视频。记住啊,让大家只传男,不传女。” “操,传家宝啊?”后排的男生笑出声,心下了然,又回头传给了另外的男生。 MP4一个接着一个传过去,传到汤君赫前面的男生手里。那男生回头,敲敲汤君赫的桌子:“哎,学习资料,每个人都要看的。” “什么?”汤君赫接过那个红色的MP4,“怎么看?” 那男生憋着笑:“我哪知道,反正有奥数视频什么的,你自己琢磨吧。” “哦,谢谢。”汤君赫信以为真,道了谢,开始摆弄起手里的MP4。 因为怕被老师发现其中的玄机,MP4的主人将里面的成人视频分别起了很别致的名字,“英语单词3000”“议论文例子大全”“袁腾飞讲历史视频”“高二地理精讲”…… 汤君赫好奇地将指针拨到那个“高中奥数竞赛试题思路梳理”上,点开了。 两具白花花交叠在一起的肉`体随之跳了出来,巨大的呻吟喘息声瞬间响彻在高二理科三版的教室里。 男生哄堂大笑地回头看热闹,女生的反应则更加多样——有人转过脸偷笑,有人埋头装不懂,也有人小声地骂脏话。 汤君赫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他明白过来这些视频都是什么内容,白皙的脸上从耳朵处开始迅速充血,手忙脚乱地找停播键。 “哎哎哎,上课呢,教室呢,看什么呢汤君赫同学?”冯博贼喊捉贼地说。 “怎么关啊,我……我没用过这个……”汤君赫不知所措地一通乱按,额头上急出了汗。 “哎呀,我来!”一旁面红耳赤的尹淙一把夺过那个叫得正欢的MP4,按了关机键,朝着冯博扔过去,正中他的头顶。 “我日……敲成智障你负责啊!”冯博压着声音朝她喊。 “你不敲也智障!”尹淙瞪着他。 过了十分钟,班上的骚动才渐渐平息下来,汤君赫脸上的血缓慢地褪了下去。 那是什么?他们说的AV?他竭力把那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和急促的呻吟声从脑子里排除出去,试图把精力集中到试卷上。 阅读题倒数四个题是阅读选择题,阅读材料是关于正当防卫的内容。他脑子里上一秒还沸腾的热血突然平息下来,聚精会神地读完了这篇阅读材料,然后握着笔,把试卷上“不负刑事责任”六个字圈了起来。 第十七章 放学铃一打,冯博就背起书包下了楼,站在操场边倚着一棵树等杨煊。他从头到脚都是一副纨绔相,只要方圆十米能找到东西倚着,就绝对站不直。 杨煊结束完一场篮球赛,走到篮球框旁边,弯腰从地上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仰起脖子朝嗓子里灌了几口水。 “煊哥——”冯博高声喊他,扬起一只胳膊草率地挥了两下,然后朝这边走过来。 杨煊捏着矿泉水瓶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问:“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儿,”冯博闲散地靠着身后的铁丝网,“就是自习室发生了一特好玩的事儿,跟你分享一下。” 杨煊撩起T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嗯”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但心思却明显不在他身上。 冯博将自习课发生在教室的一幕给杨煊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说完还啧了一声道:“你是没看当时他那个反应,脸红的诶,我天至于么,三中的人都这么没见过世面?” 杨煊的眼睛看向别处,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听上去是在笑。 “哎煊哥,你说,”冯博神神秘秘地朝杨煊凑了凑,“他不会是那个吧?” 杨煊微皱着眉,转过头看着他问:“哪个?” “就跟音乐班那俩似的,说真的,我觉得挺像,都多大了啊,连个A片都没看过?” 杨煊把喝空了水瓶一只手捏瘪了,丢到垃圾桶里,漫不经心道:“你好奇?” “也不是好奇,不过他要真是的话,咱们就稍微的一传播,那不就妥了吗?”冯博见杨煊拿起衣服往操场外面走,赶紧跟上去,“你说是吧?然后再闹到他妈那里,哎,我上次看见有个人在校门口等他,是个男的,上去就拉他的手,当时他还扭扭捏捏似的,估计怕人看到——” “长什么样?”杨煊几不可见地眯了下眼睛。 “记不清了,特普通,看上去特窝囊的那种,看一眼就想让人把他打一顿。” 杨煊走到自己的自行车旁边,弯腰开了锁,把外套挂到车把手上,说:“下次见了那个人,你可以上手试试。” 冯博没明白,摸着脑袋问:“什么意思?打他?看汤君赫的反应?” 杨煊两条长腿跨着车座,说:“嗯,你不是好奇么?”说完看着前面说了句“走了”,便蹬着车出了校门。 “哎煊哥,这周去不去我家啊——”冯博话还没说完,杨煊已经骑着车没影了,他有点郁闷地撇了撇嘴,朝校门口走过去。 路过校门口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人。那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教学楼的方向,好像对周围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那种目光让他想起秃鹫的眼睛,他随即感觉背上泛起一阵恶寒。 原本他还想凑过去问问那人到底跟汤君赫什么关系,但这一眼,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人,然后扭头走了。 冯博坐进接他的私家车里,一上车,就低头给杨煊发了一条短信:“煊哥,我又看见那货了,那眼神,简直像要把三儿的儿子生吞了似的。” *** 凌晨1点,汤君赫被提前定好的闹钟吵醒了。他罕见地没赖床,闹铃一响他就爬起来,摸黑伸手按了闹钟关上闹铃,然后掀起被子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汤小年和杨成川已经睡下了,此刻他们那间屋子房门紧闭,听不到一丁点动静。 因为害怕拖鞋和地面接触会发出声音,汤君赫是光脚走出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后又紧紧地关上,然后在里面上了锁。出于担心屋子发出光亮会惊醒汤小年,他没敢开灯,摸着黑坐到了电脑面前,然后按了开机键。 夜深人静,黑黢黢的书房里,只有电脑屏幕发散出一小片幽蓝的光,投到汤君赫的脸上。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细长的手指握着鼠标,点开桌面上的浏览器,然后低头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正当防卫”四个字,然后依次点开网页仔细浏览。 每点开一个网页,他都先滑动滚轮认真地看一遍,然后再就着屏幕微弱的光,握着笔把有用的信息誊写在笔记本上。 他查了刑法关于正当防卫的法律解释,又看了一些属于和不属于正当防卫的案件,最后还查了关于“强`奸”的法律定义。 刑法上说,“强`奸罪是指违背妇女的意志,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行与妇女发生性`关系的行为”。 汤君赫捏着自己的下嘴唇想,那就是说,周林就算强`奸了自己,在法律上也不算强`奸……这样也好,周林只需要捅他一刀就好了,至于强迫的痕迹倒不需要那么明显,如果没有捅的话,那他就往自己身上补一刀好了。 可是,如果周林真的把刀抢走,那自己还能把刀抢回来吗?汤君赫回想起那天晚上,周林身上爆发出的惊人的力气,那让他根本无法挣脱。 虽然那人看上去窝囊又怯懦,但无可否认的是,16岁的汤君赫和30岁的周林之间,还是存在着不可忽视的力量差距。 也许只能一刀致命……汤君赫这样想着,又搜索出了一张清晰的人体构造图,对着那张图,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部位,那是心脏的位置,如果能够一刀捅到心脏位置的话,或许周林就没有反击的力量了。等把周林杀死之后,他再往自己身上捅一刀,随便捅哪里,只要不捅到心脏就好…… 汤君赫合上笔记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握着鼠标,把网页一个一个地关掉。在关倒数第二个网页的时候,他不小心点到了网页右上方的悬浮广告,屏幕上紧接着跳出了一个赤裸裸的色`情画面,那是一个女人跪着给面前男人口交的动图,勃起的生殖器被口腔紧紧地包裹着。 握着鼠标的那只手停住了,汤君赫看着屏幕上那张动图,微微睁大了双眼,心脏不可抑止地快速跳动起来。他的眼神从震惊变为好奇,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 因为害怕耽误汤君赫学习,汤小年从未考虑过给汤君赫买一台电脑。她自己是个电子盲,对于电脑的了解仅限于电视上关于网瘾少年源源不断的报道。而汤君赫则打小就很少开口跟汤小年要东西,他知道汤小年带着自己生活不易,电脑对他来说属于奢侈品,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让汤小年给他买一台。 除去必须查资料的情况,他也很少到网吧,所以他对于电脑的接触,几乎全部来自于学校每周一节的计算机课。 这个动图仿佛给汤君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想起那个MP4上两具叠在一起白花花的肉`体,还有那些转头朝他看过来的戏谑目光——所以他们全都看过那些东西吗? 汤君赫关掉这个广告页,又在搜索栏输入了“AV下载”几个字,他的表情和刚刚搜索“正当防卫”时没什么不同,看上去冷漠而平静。 他无师自通地找到了几个资源,通过下载软件下到了电脑里,然后灵机一动,回到房间里把杨成川送他的手机拿了出来,又将数据线连接到电脑上,把视频文件导入手机。 导入的过程有些慢,他看着进度条一点一点地朝前挪动,又一次打开搜索页面,输入了“男性和男性如何性`交”几个字。排在前列的搜索结果中有一个相关问题,他点进去,下面有个人回答:“下一部GV看看不就知道了。” 汤君赫看着那个回答想了几秒,又按照刚刚的方法,低头搜索了“GV下载”几个字,然后下载了一个视频文件。 这一切都做好之后,他还不忘把桌面上的视频文件全部删掉,然后关了电脑,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 已经凌晨3点多了,汤君赫盯着手机上一男一女的活塞运动打了个哈欠,然后伸手揉了揉眼睛,把溢出来的泪水从眼角擦掉。 他翻身换了个方向侧躺,关掉播了三分之一的视频,又打开了那部GV。 所以,周林想对我做的就是这个?汤君赫压抑着翻涌而出的呕吐感想。 他关掉视频,把手机放回抽屉,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体内的高`潮缓慢褪去,意识清晰地想,他已经跌入了黑暗里走不出去了,对于杨煊的肖想不过会让他在黑暗里跌得更深一些而已。或许没那么可怕,毕竟他已经习惯了黑暗。 第二天中午,趁着汤小年回房睡午觉的时间,汤君赫又一次抓着内裤,想偷偷溜到卫生间洗干净。他走得很快,路过书房的时候,杨煊正从里面走出来。他险些撞到杨煊,脚步顿住,抬头看了一眼。 杨煊朝他露出了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他一瞬间有些耳热,不自觉地把手里抓着的那团内裤往身后藏了藏,闪身绕过杨煊走到了卫生间。 他把内裤展开来放到水流下冲洗,琢磨着杨煊刚刚的那个笑容——好像跟他以往所有的笑法都不一样,像是带着一种戏谑的意味,让他联想到班里那些男生回头看着他的表情。 那个笑容搞得他有些莫名奇妙,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毫无疑问,杨煊刚刚在书房用电脑。可是昨晚自己明明把桌面上的文件都删掉了,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汤君赫心不在焉地洗着内裤,一边回想自己昨晚有没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可是他对于计算机的了解实在匮乏,一切使用仅限于顺藤摸瓜式的摸索,根本谈不上什么了如指掌。 汤君赫匆匆把洗干净的内裤晾好,又一次走进书房开了电脑。如果不检查一遍的话,他会隐隐觉得心里不安。 电脑还在运行开机程序,他猛地反应过来了——下载软件上的下载记录没删! 杨煊看到了吗?汤君赫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等着电脑开机,他在心里祈祷杨煊刚刚没有用过下载软件。 电脑桌面显示出来了,他忐忑地握着鼠标,打开下载软件,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然后点开了完成列表。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切断了——那几部片名不堪的成人视频正泰然自若地待在列表里,而杨煊几分钟前下载的那部电影正好显示在那部GV的上面。 天啊……汤君赫的内心发出一声哀鸣,他那张一向冷漠的漂亮脸蛋上,头一遭出现了能用“复杂”形容的神情。 第十八章 也许是精神太过紧张,汤君赫频繁做梦,而且是带着点潮湿,有些旖旎的春`梦。他愈发不敢直视杨煊,害怕眼神出卖自己无法示人的扭曲心思。 杨煊知道自己下载了一部GV——这个事实一开始让汤君赫惴惴不安,后来反倒让他生出了一丝畸形的期待,他莫名希望杨煊因为这件事情给予他更多关注,鄙视也好,歧视也罢,可杨煊除了那天朝他露出了一个略带戏谑的笑容之外,彻彻底底地无视了他。 进入六月份,夏天来了。蝉鸣聒噪地响在耳边,从早到晚,一刻不停。 教科书上的内容讲完了,学生们投入了紧张的期末复习阶段,老师们三句不离高考,弥漫在教室里的粉笔粉尘率先燃起了无声的硝烟。 周林出现的频率愈发频繁。汤君赫的烦躁伴随着蝉鸣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他等不及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只想立刻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掉。 也许考上大学也没什么用,周林可以从润城的市郊跟到市中心,自然也可以跟他去到别的城市。对于丢掉工作的周林来说,或许换个城市反而会让他生活得更体面一些。汤君赫合上那天记下的笔记,躺在床上想。 这件事情需要在一个荒凉而僻静的地方进行,汤君赫记起小时候杨煊带他去河边的那条路——以前那是一条水泥铺就的小路,少有人经过,也许那里会是一个好地方。 周二晚上,周林又跟着汤君赫上了公交车。汤君赫坐在右侧的单排座椅上,周林犹豫再三,坐在了离他一个过道、跟他座位平行的左边双排座椅上。 汤君赫扭头看着窗外飞速退后的树影,无视了周林粘附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 他想起了自己跳级的那一年,功课做得有些吃力,周林时常把他叫到办公室单独辅导,那个时候,他曾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数学老师抱有巨大的感激。 开学两个周后的一次随堂小测,汤君赫的试卷做得惨不忍睹,四年级的知识他完全凭借自学,对于简单的题目还可以应付过来,一旦涉及到延伸的知识点就捉襟见肘。 就是在那一次,周林跟汤小年提出要给汤君赫免费做课后辅导,他把理由想得十分周全,说是从汤君赫身上看到了极其罕见的数学天赋,一旦错过激发时间,这种浪费的天赋将无可挽回。 “我一个人住学校宿舍,晚上回去除了备课也没什么事情做,君赫放了学可以到我那里把数学作业做完,我先帮他把四年级的内容补上,以后再教他一点小学奥数的内容。”周林当时是这样说的。 他看上去老实无害,低眉顺眼说话的时候,没人能看出他揣着任何恶意的心思,何况汤君赫在家里的确提起过班上的数学老师对他的额外照顾。汤小年对周林的好心感激涕零,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不住地哈着腰给周林道谢:“真是谢谢您了,这怎么好意思,实在是太感谢您……要不,您看一晚上我给您多少钱合适……” “不用不用,”周林看上去有些局促,头垂得更低,“我平时下了班也没什么事情。” “真是太感谢您了,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汤小年揉了一下站在她身边的汤君赫的头发,“快谢谢周老师。” “谢谢周老师。”汤君赫认真地看着周林说。 也许是因为出生时早产,汤君赫一直比同龄人长得显小,生高中之前他的个子从来都是班上最矮的,又因为被汤小年娇惯得白白嫩嫩,已经10岁了,出门在外他还经常被误认为是刚入学的小孩子。 开始那几天,周林还只是单纯地帮他补习功课,再后来,周林开始有意无意地触碰他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有时候是讲题的时候握着他细嫩的胳膊,有时候是表扬他的时候摸着他白净的脸蛋。 汤君赫隐隐觉得不太舒服,他只是长得显小,心眼却没落下同龄人。他开始有意躲避着周林的肢体接触,并且对放学后的补习有一些打心眼的抗拒。他想法设法地逃开跟周林单独接触的时间,有时候借口说自己的身体不舒服想早些回家,有时候撒谎说今天的作业做完了不需要补习。周林拿出老师的身份好言好语地劝他,跟他说要体谅他妈妈,不能做任性的小孩子。汤君赫想起汤小年那天朝着周林点头哈腰的样子,一阵难过,便又跟着周林走了。 某天晚上,周林给汤君赫讲完当天的课堂小测,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再做课后作业。汤君赫趴在桌子上,拿着圆规在本子上画圆,画了一个又一个,周林突然把头朝他低过来,刻意学着孩子的语调说:“你在玩什么呀?” 汤君赫笔下不停,说:“画圆。” “好玩吗?”周林又问。 “好玩。”汤君赫说,他觉得周林离自己太近了,他讨厌周林身上的味道。可他又无法分辨自己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是因为讨厌周林而曲解了他靠近自己的意思,还是因为周林的行为确实有些越轨。 24岁的周林那时身上还没有显出后来那种畏缩的气质,只是看上去总是缩手缩脚,舒展不开似的。他看了汤君赫一会儿,又轻声问:“老师教你一些更好玩的好不好?” “什么?”汤君赫到底是个孩子,玩心未泯,抬头看着他问。 周林伸手揽他的腰:“你过来老师这里。” 汤君赫低垂着头,注意到周林胯间有明显的凸起,他警觉地摇头,声音高了起来:“我不要。” 也许是因为身处教师宿舍,周林的行为尚有些顾忌,他怕汤君赫突然尖叫惊动隔壁的老师,便松了手,说:“好好好,你小一些声音,不要打扰到别的老师。” 汤君赫把试卷合起来,说:“老师,我想回家。” “再等等,再等等,”周林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握住了汤君赫的胳膊,还用拇指在他滑腻的皮肤上抚摸了两下。汤君赫缩回胳膊,周林便收了手,收回去的那只手犹豫着,最终试探着伸向汤君赫的下身:“很好玩的,你试试就知道了,好不好?” 在他把手伸过来的那一瞬,汤君赫突然一阵恐惧,他不知道周林要对他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躲开。 他抓着手里的圆规,尖头朝下,狠狠地朝他的手背扎过去,然后趁着周林倒吸凉气缩回手的间隙,跳下椅子跑出了教师宿舍,慌里慌张地跑下了楼。 他的腿是软的,最后几阶楼梯没踩稳,跌跌撞撞地滑了下来,手心蹭到水泥地面上,蹭破的皮下渗出了血珠。 他惊慌失措地朝楼上看,生怕周林追过来。楼上传来关门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个屋的,他顾不上腿上和手上的疼,撑着地面站起来,一步也不敢停地摸着黑跑回了家,连书包也没顾得上背。 …… 汤君赫想起了6年前的那个晚上,指甲不住地掐着手心,忍住站起来把周林那双看过来的眼睛戳瞎的欲`望。 他提前两站下了公交车,绕到了那条通往河边的小路。 夜幕初降,昏黑的小路一片沉寂。周围废弃的矮楼拆迁到一半,打碎的窗户像一只只黑洞洞深不可测的眼睛,更衬得此地寂寥无人——荒芜僻静,少有人烟,也许是作案的好地点,汤君赫心里暗自打算。 周林今天没喝酒,他跟在汤君赫身后,尝试着跟他搭话:“怎么来这里了?” 汤君赫史无前例地回应他:“这里很好啊,没人,我喜欢没人的地方。” 一向受他冷落的周林收到回答,受宠若惊般地“哦”了两声,又没话找话地说:“我也喜欢没人的地方。” “是吗?”汤君赫笑了,他很少笑,一笑起来,眼尾弯出柔和的弧度,脸上的冷漠就无影无踪了,“我想你也会喜欢。” 隔着朦胧的夜色,周林看到汤君赫露出笑意的侧脸,一时间看呆了,忽略了他的话中有话。 连续几天,汤君赫都提前两站下车,然后绕着那条路走。他大致摸清了这片区域的情况、这里属于政府划出的拆迁区域,白天会有施工人员加紧赶工,烟尘弥漫、噪音不断,再加上重型机械铲车频繁经过,路面早已被碾压得破碎不堪,平日里少有人车经过。 确定了作案地点,他开始计划着让周林放松警惕。偶尔周林凑上来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会爱搭不理地回个一句半句。有一次他还主动问起周林的工作,并且表达了自己的同情——“还挺可惜的,我还记得你教数学课的样子。” 周林果然欣喜若狂地又靠近他两步:“真的吗?” 汤君赫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当然记得,那是周林最令人作呕的样子,那是一只狗伪装成人的样子,站在受人尊敬的三尺讲台上,内心却装着最肮脏龌龊的想法,何其可悲,何其可恶。 *** 润城一中的学生都换上了夏天的校服,校园里充斥着清一色的纯白短袖衬衫——除了汤君赫,他仍然穿着秋冬那套宝蓝色的校服,细瘦的胳膊罩在宽宽大大的校服下面,没人能看出他那只能遮住手背的袖子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刀。 他在校服上的不合群又招致了一片议论,有人开始偷偷在背后议论他有见不得人的皮肤病。 某天上午大课间,冯博倚着走廊的墙壁,汤君赫从教室出来去卫生间,正好经过他。 “哎煊哥,他真有病假有病啊?”冯博的目光追着汤君赫的背影,问杨煊。 “不知道。”杨煊后背靠着窗台说。 “你没见过他脱衣服?”冯博追问。 杨煊瞥了他一眼,没应声。 “不是,我说小时候啊,你不是说他都暑假过来?” “小时候没病。”杨煊皱了皱眉,像是对这个话题颇感不耐烦。 “哦——”冯博总算制止了自己的好奇心,补上一句,“后来又得了也不一定。” 一定要在暑假之前解决这件事,汤君赫打算着,他还想暑假期间找一份兼职挣钱买一辆自行车。 那天是周五,天气阴沉着,厚重的云层像是裹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天边。汤君赫内心感到隐隐不安,也许就是今天了,他想,这样的天气尤其容易发生意外事件。十年前的那次意外,就是发生在这样的天气。 一直到傍晚放学,雨还迟迟未下,天气闷热得像一口蒸锅,室外的人单是喘气都会感觉憋闷。晦暗的天色里,夜幕比以往降临得更早一些。 周林等在门口,穿着洗得发黄的白T恤,和起了皱的西装裤。他一凑上来,汤君赫就闻到了那股浓重的酒精味。 就是今天了,汤君赫不动声色地把手插到裤兜里,把那把尖利的水果刀转移到了校服袖口。 周林跟着他上了公交车,就站在他的旁边。他没躲,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任凭周林得寸进尺地利用几次急刹车跟自己发生肢体接触。他余光瞥见周林下身的凸起,又想起10岁那晚的情景,抓着袖口的手收紧了一些。 提前两站下车,他的精神紧绷到极致,以至于忘了看路,差点被一旁冲过来的摩托车撞倒。那人骂骂咧咧地回头吼了他一句,他没理,径自朝那条小路上走。 周林急急地从拥挤地人群中挤出来,跟着他。那种酒精味更加浓重了,汤君赫知道那是周林兴奋起来的征兆,酒精味伴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喷出来,弥漫在昏暗的空气中。 == 杨煊经过那个站点的时候,有意识捏住刹车,给公交车上下来的人让路。 “找死啊!”前面有人大声吼。 他抬头看了一眼,竟看到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公交车上下来,被吼了也无动于衷的样子。那个看上去畏畏缩缩的人跟在他身后,眼睛一直跟随着前面的汤君赫,让他想起冯博在短信里说的那句“想要把他生吞了似的”。 不是还有两站地?去那个地方干什么?杨煊朝他们走过去的方向看一眼,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 公交车开走了,人群散开,把路让了出来,他没想太多,骑着车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隐隐有些不对劲,或者说“不安”更确切一些——这种情况着实罕见,自从他妈妈走了之后,还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不安。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闷了,低沉的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杨煊脚下加快了蹬车的速度,渐起的风把他的白衬衫吹起了一个鼓鼓的包。 第十九章 红灯。杨煊捏着刹车停在路边,脑子里忍不住显现出那条路通往的区域。 那是一片荒无人迹的拆迁区,往东不通,往西通往这条宽阔马路,往南通往一条河边,往北倒是可以绕回家里,只是瓦砾水泥等各种建筑材料堆积成山,平日里没人会想不开去走那条小路。 怎么会拐去那里,和那个人?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酒吧侧墙下,那两人靠在一起的怪异姿势——会是在谈恋爱吗?下载软件上那个露骨的视频名称在他脑子里闪现,他下意识把手里的刹车捏得更紧了。 ——也许两个男人谈起恋爱来就是那个样子的? 绿灯,杨煊松开刹车,紧蹙着眉头,蹬着车骑过了马路。 可如果是恋爱的话,那次在电梯里提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反应那么大?杨煊想起那个攥紧的拳头,毋庸置疑,如果当时他再多说点什么,它一定会朝自己狠力地挥过来。 ——不会是男朋友。那人刚刚流露出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丧心病狂的痴恋。 杨煊的脑细胞彻底地活跃起来,一个又一个猜测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又被他一一否认。 还有那个搜索框上的搜索记录,排列在“AV下载”“GV下载”下面的那个“正当防卫”,当时被其他两个关键词抢了风头,他没太在意,现在想来,却别有深意似的。 那个男人想伤害他?他企图反抗?可是,反抗之前为什么要搜索这样的关键词……是怕自己防卫过当吗? 杨煊感觉一个隐约的想法正在自己脑中成形,可是他对汤君赫的过往了解得实在太少,一时抓不住头绪,只能感觉头脑中的那种不安感愈发强烈。 也许该去看看,他脚下蹬车的速度不自觉减慢了。 去吗?如果像上次一样白跑一趟的话…… ——那就白跑一趟好了。他下定了主意。 杨煊握着车头朝左一转,扫了一眼路况,快速地骑过了马路,然后掉转车头,朝着与刚刚截然相反的方向骑过去。 虽然已经在朝那个方向走了,但他心里的那股不安感却丝毫没有减弱下来,反而变本加厉般地沸腾着,带着他的右眼皮微微抽动了一下。 正当防卫……既然知道那人会伤害自己,为什么还要朝着荒无人迹的地方走?怎样才算正当防卫?如果只是把那人单纯地打一顿的话,需要专门去搜索“正当防卫”的关键词吗? 难道是故意的?故意创造正当防卫的机会? ——故意伪造正当防卫现场?! 大脑里那些混乱的思绪像是突然被有序地串了起来,杨煊突然明白了自己心里的那种不安感从何而来,他加快了脚下蹬车的速度,逆着风,越骑越快。 *** “我们谈谈吧。” 走到那片杂乱的拆迁区,汤君赫顿住脚步,停在了那座灰秃秃的四层矮楼旁边,转身看着周林。 在他停下的那个瞬间,周林猛地把他扑到了身后的墙上,那只由于酒精作用而有些颤抖的手臂牢牢地钳住了他的左手手腕,周林急切地摸索着,想要去握他的手,但那只手却缩到宽大的校服袖子里不肯露头。 “从我10岁那年到现在,已经六年了,”汤君赫微微侧过头,想要躲避从周林呼吸里带出来的酒精味,“周老师,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我想要你,”周林见汤君赫没有抗拒,把脸凑得更近,去嗅他身上的味道,“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我会对你好,比谁都对你好,你只要跟我在一起……” “你撒谎,”汤君赫冷笑一声,“在我之前,你还被其他家长投诉过,你不止想对我好吧?那些小学生们,他们的年纪正和你胃口,你能忍住自己的欲`望吗?” “我没有,我没有,”周林急急地辩解,那只握着汤君赫手腕的那只手捏得更紧了,“那是以前,后来遇到你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只有你,真的,我发誓,你相信我……” “你说的在一起,”汤君赫忍住让周林滚开的欲`望,任凭那股混合着酸臭酒精味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脖颈上,他仰头看着昏黑的天色,“是怎么在一起呢?” 离汤君赫的距离如此之近,这一点极大的刺激了周林体内的酒精因子,他几乎兴奋到无法支配大脑正常思考,支吾着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是和你上床吗?”汤君赫压抑着自己的紧张情绪,按照事前计划好的步骤,用言语刺激周林,引导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自己的兽欲上来。 周林的呼吸果然粗重起来,他的嘴唇贴到了汤君赫的脸侧,身下彻底兴奋起来的东西硬硬地抵着汤君赫的腿侧,还无法忍受似的在他身上蹭了两下。 汤君赫插在校服上衣口袋的右手悄悄捏紧了刀柄,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自己的右手,准备着接下来一刀刺入周林的心脏。 他惯用左手,但为了将那把刀抬手捅进正对面周林的心脏里,他必须要用自己那只没那么灵活的右手——那只手紧张到僵硬,他开始怀疑自己一会儿会不会脱手。 “如果我说不呢?”这句不在事先准备好的计划里,汤君赫的大脑紧张到一片空白,他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有条不紊地控制周林。 ——捅进去的刀会被肋骨挡住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先捅到更柔软的胃部或者腹部会不会更有把握些?可是那还会致命吗? ——那就力气大一点,必须一刀捅进去……刀会不会不够锋利?刀片会不会直接折断? 汤君赫意识到自己几分钟后即将杀掉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他却猛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是那么草率,而如今真的到了眼前这一步,他脑子里突然层出不穷地冒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每一个问题似乎都在阻碍着他将周林杀死。 “我想好了,”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汤君赫的抗拒,周林的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的,他的嘴唇贴着汤君赫的耳朵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堵你妈妈,我见过她以前的样子,和你现在真是像……她叫汤小年是不是?上次我在你们小区门口看到她走出来,虽然她变老了,可是还是跟你有些像,如果你不同意的话……” 汤君赫握着刀柄的那只手开始颤抖起来,他听到周林下流而无耻的语气,听着他意淫着自己和他妈妈汤小年,心底仅存的迟疑荡然无存。 他感受到周林贴着自己面颊的那两片湿漉漉的嘴唇,摒住呼吸,调整好那把水果刀的角度,然后竭力平静地将那只插在校服口袋的手抽了出来—— *** 伪造正当防卫现场!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杨煊就再也顾不上想其他的事情,他骑着车冲过红灯,把响成一片的鸣笛声远远地甩在身后。 沉闷而昏黄的天色伴随着渐次亮起的车灯重重地压着他,压着他弓起了脊背,拼尽全力地将车子骑得飞快。 他紧紧地握着车把手,转弯拐入那条通往拆迁区的小路。骑到头,到了拆迁区,水泥路面破碎凌乱,他一路颠簸地碾过去,绕开成堆的建筑材料,不住转头搜寻着那两人的身影。 路太颠簸,他不耐烦地从车上下来,把自行车扔在一边。车子倒在破碎的水泥路面上,发出“砰砰”两声重响。 杨煊眉头紧锁,大步朝前走着——这个鬼地方到底有没有人?那两人到底在不在这里?还是已经走了? 操,如果是走了的话,那他今晚回去,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房间里揪出来,狠狠地揍一顿。杨煊捏紧了拳头想。 他的愤怒在体内腾腾地烧着,几乎要把眼睛烧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股来势汹汹的怒气从何而来。 他用力踢开了挡在脚下的半块墙体,正准备继续朝前走,却扫到十米开外,地上的两个交叠在一起的黑影。 ——在那座矮楼的墙根! 杨煊沉着脸朝那两个暧昧的影子走过去,灰蒙蒙的天色一片混沌,可是却一点也不妨碍他看清那两个人的动作。 他看到那人压着他弟弟贴在墙上,头像是伏在他的肩膀上,不难从那微微摆动的幅度猜出他在做什么。 他看不清汤君赫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僵硬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任凭那人对他做出这些恶心的动作。 ——妈的,跑到这个像坟地一样的荒郊野岭上床吗?杨煊身体内的怒火烧得更旺,他打算走近那两个人,先把周林抡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再把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揍一顿,然后把他拽到他那个小三妈妈面前,看看他生出了一个什么儿子! 还有五六米的距离,杨煊离那两个黑影更近了一些。 ——不对,不是在上床。 杨煊看到那个抖着胳膊下面,缓慢地伸出了一个尖锐的物体,在远处昏暗的工地灯的映照下,拉长的影子显得触目惊心。 操,他妈的伪造正当防卫现场! 杨煊从没跑得这么快过,当他出现在那面墙的墙角的时候,那个尖锐的物体只往下伸出了不到一厘米。 精虫上脑的周林完全沉浸在即将得手的兴奋之中,对于靠过来的杨煊浑然不觉。 在他露出发黄的牙齿,想对着汤君赫的脖颈咬下去的时候,他的喉咙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扼住了。 周林发出一声闷哼,惊惶地回头看过去。可那只手臂牢牢地勒着他的脖子,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你在做什么?”他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刻意压着怒火,被寂静的周遭衬托地格外阴沉。 周林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可那只勒在他脖子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他的面部痛苦地狰狞着,额角青筋暴起,脸色涨得发红,四肢无力地挣动着。 差一口气就要昏过去的时候,杨煊松开了胳膊,揪着他的前胸领口,用力把他的两脚提离地面,然后狠狠地朝后推了一把,把周林推到了两三米外的地面上。 周林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后背着地,一边大口地呼吸着咳嗽着,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 杨煊朝他走过去,抬脚朝他的腰上踹了一下,把即将爬起来的周林踹得又在地上滚了两圈。 周林侧躺在地上,看清了杨煊的样子——是那个少年!他看到杨煊沉着脸,看起来狠厉决绝,阴鸷的眼神被昏黑的天色衬得十分可怖。 他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杨煊说:“你不是……” 杨煊抬脚踩住了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是什么?” 不是他哥哥,周林还没说出这句话,就痛呼出声——杨煊踩着他的肩膀,半蹲下来看着他:“为什么来这里?” 周林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不远处靠墙而立的汤君赫:“跟、跟着他来的……” “为什么跟着他?”杨煊接着问。 “我、我……”周林支吾着,胆小懦弱的天性在力量差距面前显露无疑,“他、他让我跟来的……” 他把责任推到汤君赫身上,伸手扳着自己肩膀,企图从杨煊的脚下挣脱出来。 汤君赫侧过头看着这一幕,表情几乎是有些麻木的,听到周林这样说,他丝毫没想争辩一句,整个人还沉浸在几分钟前的紧张情绪里。 杨煊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揪着周林的领口,把他按到墙上,然后一手扼着他的喉咙,狠命地抬腿顶了几下他的肚子。 周林捂着肚子蜷缩起来,在杨煊放开他的那一刻,疼得蹲在了墙角。 杨煊又抬脚踹了一下他的身侧:“滚远点。” 周林被他踹倒,一手撑着地面,如蒙大赦似的,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片拆迁区。 没等周林走远,杨煊又转过身,朝汤君赫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汤君赫觉得他从没真正认识过杨煊。他见过他深情款款弹着吉他的样子,见过他漫不经心吞云吐雾的样子,见过他玩味地笑着的模样,也见过他冷着脸威胁自己的模样。可他没见过这样的杨煊,沉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间距很近的眉眼看上去有几分狠厉的影子。 汤君赫觉得自己完蛋了。他把小时候的那个汤君赫完全毁掉了,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杨煊不会承认自己是他弟弟了。 可他却无从辩驳——下载GV的那个人是自己,想着杨煊梦遗的那个人是自己,试图杀死周林的那个人也是自己。他无路可退了。 他不知道跟周林谈恋爱和企图杀死周林这两件事哪一件说出来更光彩一些,前者令人作呕,后者令人惊惧,可他别无他选。 他握着那把已经缩回袖口的刀,微微仰着下颌,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杨煊。 杨煊把他抵在墙上,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汤君赫避无可避地躲开自己的眼神,他认输了,他无法克制自己对杨煊的欲`望——他没把周林杀死,也没把自己对杨煊的欲`望杀死,他觉得自己肮脏极了,他自暴自弃般地偏过头,轻声说:“带到这里,还能做什么?” 杨煊看着他,看着他额角亮晶晶的冷汗,接着沉声问:“那人是谁?” 汤君赫垂下眼神,说:“你觉得呢?” 杨煊的心底蹿上来一阵暴躁,他觉得自己身体内的怒火全都变为了暴躁因子,在他的胸口上窜下跳,让他恨不能使出一切手段,逼迫着眼前的汤君赫说出实话。 他捏着汤君赫的下巴,逼着他看自己,汤君赫转过脸来,却不看他,固执地闭上眼睛。 他的睫毛轻颤着,微微上翘着,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杨煊一下子心软了,他的暴躁瞬间被这两片颤动的睫毛抚平了。 他偏过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着他们叠在地上的影子,思考着什么。然后他看到汤君赫的胳膊,袖口处露出的刀尖已经收了回去,可是那只胳膊还是在微微颤抖。 他伸手握住汤君赫的右手手腕,然后缓缓挪向下面,手从那个宽宽大大的袖口伸进去。 避开锋利的刀尖,他温热的掌心碰到汤君赫那只紧攥着刀柄的拳头。 六月闷热的天气里,那个拳头僵硬着、冰冷着,像极了一团坚硬的冰块。他继而感觉面前的身体绷紧着,像是不知道如何放松下来似的。 他伸手握住了那个拳头,用温热的手心包裹着它,他的声音软了下来:“松手。” 那只拳头执拗地握着,在他的手心里不住地颤抖,跟那两片漆黑的睫毛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完全降落下来,温热的手心把那只冰块般的拳头捂暖了,也捂化了,杨煊又开了口,几乎是有些温柔地说:“没事了,把它给我。” 远处传来一声急厉的刹车声响,汤君赫前一秒还攥紧的拳头突然颓然地松开了,那把刀倏然掉了下来,刀柄落到杨煊手里。 绷紧的身体一瞬间脱了力,他整个人贴着墙往下滑,然后被杨煊握着胳膊,托住了。 第二十章 汤君赫整个人浑浑噩噩地,被杨煊拽着胳膊走。他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点劲儿也使不上来。刚刚企图杀死周林的那个举动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他完全不敢回想,自己险些成了一个杀人犯。 他的冷汗顺着额角涔涔地流下来,把额前的头发都濡湿了,它们结成绺,软趴趴地搭在他泛着水光的额头上。 他的两条腿软得走不动路,每走一步都趔趄着要跪到地上,杨煊只能站定了,伸出胳膊把他揽住了,扶着他朝前走了几步,又觉得速度实在太慢,便松开汤君赫,身体背对着他半蹲下来,回过头说:“上来吧。” 他背着汤君赫站起来,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软绵绵地趴在他背上,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他们胸前的肋骨和后背的脊柱抵在一起,少年硬邦邦的骨头随着走路的步幅互相磨蹭,硌得有些疼,但谁也没吭声。 杨煊听到他弟弟哭了,那声音低低地,仿佛刻意压抑着,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委屈,他的衬衫被眼泪打湿了,隔着薄薄的布料,湿润而温热的液体流到他的后背上。 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怎么宁肯杀了那人也不肯向自己求助?他没有告诉过他妈妈,也没有告诉过杨成川吗?他不是一直被他妈妈当成小公主来养的吗?无数个问题涌到杨煊的喉咙里,他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强烈的说话欲`望,可是他又把那些问题咽了回去,沉默地听着他弟弟趴在他背上呜呜地小声哭,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动物那样。 走到那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旁,杨煊把汤君赫从后背上放下来,先是扶起车子,又把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汤君赫扶到自己的车座上坐好。他从衣兜里翻出一包只剩下两三张的面巾纸,塞到汤君赫手里,然后骑上车,一只脚踩着车蹬,一只脚踩在地面。 怕汤君赫抓不住自己,他又回头抓过那只罩在校服下面的胳膊按在自己腰上,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单手扶着车头骑回了家。 骑到楼道门口,哭了一路的汤君赫已经缓过来了,他自己从车座上跳下来,站在旁边等着杨煊锁车。 杨煊锁好了车,瞥了他一眼,见他情绪稳定下来,没多说什么,绕过他走在前面。走了两步,身后的汤君赫突然出了声,带着还未完全褪下去的潮气,低声说:“我不想回去。” 杨煊站定了,转过身看着还待在原地的汤君赫,没有出声。 “我,我不能回去,”杨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凶,汤君赫自知自己有些多事,便小声地解释,“我妈妈会看出我不对劲,她会不停地问我,我不能……” 杨煊出声打断他:“你没跟她说过?” 汤君赫做了错事般的站在原地,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又补上一句:“或者你先回去,我等等……” 他那双漂亮的、猫一样的眼睛因为哭过而湿漉漉的,鼻头也哭得红红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而可怜,就那样不知所措地杵在楼道里,让杨煊想起小时候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那天——那时候他哭得比这次要凶多了。 “那去哪儿?”杨煊盯着他,又开口了。 “我不知道,”汤君赫揪扯着自己的校服袖口,犹豫着说,“我想洗澡。”他想把周林留在他脖子上和脸上那些恶心的口水洗掉,那股酒精味就算被风吹了一路,好像还是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他周围似的。 杨煊烦躁地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皱着眉看了他片刻,简短地撂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便转身上了楼。 汤君赫站在楼道里,听着杨煊踩过楼梯发出的“噔噔噔”的声响,他不知道杨煊要去楼上干什么,但杨煊让他在这里等着,他就一动不动地等着。杨煊以前就总让他站在原地等着,没多一会儿他就会自己跑回来找自己,这次一定也是一样的。 *** 杨煊推开家里的门,汤小年首先听到声响,立刻回头看过来,还作出了要起身的姿势,见到是杨煊,她有些尴尬地坐了回去:“小煊今天回这么早啊?” 杨成川回头看了杨煊一眼,态度不冷不热地说:“回来了?” 杨煊“嗯”了一声,鞋也没换,径自回了自己房间。他从抽屉里翻出身份证,揣到裤兜里,拉开门走出去。 “刚回来又出门?”杨成川脸色沉下来,看着他斥道,“不吃饭了?” “班里有活动。”杨煊甩出这句话,不顾杨成川面色不佳,没多解释就走到了门边,握着门把手开了锁,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们俩都晚点回。”说这话时他没回头,等他出了门,汤小年才反应过来,这句“我们俩”里也包括了自己的儿子汤君赫。 杨煊从楼梯间走下来,看到汤君赫站在楼道门口,手里拿着用过的面巾纸。天色仍是阴沉着,或许今夜根本无雨。 他看到汤君赫背对着黑暗,面朝着楼道明亮的灯光,眼睛紧盯着他,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神情,让他忍不住想躲开。 “走吧。”杨煊说完这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果不其然,汤君赫很快跟了上来,走在落他半步的身侧,转头看着他问:“我们去哪儿?” 杨煊没说话,只是抄着兜,脚下的步子迈得很大也很快,丝毫没有慢下来等汤君赫的意思。 汤君赫也跟得紧,不管杨煊走得多快都只落他半步,走了一会儿,他又问了一句:“远吗?” 杨煊还是没说话,仿若未闻地朝前走着。汤君赫便不问了,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走了得有十几分钟,到了那地方的门口,汤君赫才知道杨煊要带他去哪里——嘉尼斯酒店。 杨煊要带他开`房。 汤君赫从没住过酒店,他跟着杨煊走到前台,有些好奇地看着杨煊掏出身份证和银行卡,递给服务生说:“一间小时房。” 服务生的眼神在杨煊的脸上扫过,又在汤君赫的脸上扫过——两个相貌出众的少年站在一起着实引人注目。他们一个面容冷峻而锐利,微蹙的眉宇间透出些微烦躁的情绪,一个看上去形色狼狈却惊人的漂亮。打眼一看,他们着实有些相像,可是仔细端量,又叫人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相像。 杨煊从服务生手里接过房卡,看也不看汤君赫,就朝左侧的电梯走了过去。进了电梯之后,他仍是不看他,只是一手抄着兜,一手拿着房卡,倚着电梯侧壁低头看房卡上的字,正面看完了又看反面。 汤君赫很想问他是不是经常来开`房,因为他看上去轻车熟路,可是他又觉得杨煊不会理自己这个无聊的问题,便没有问出口。 他吸了下鼻子,跟在杨煊身后出了电梯,看着他拿房卡开了门。 “去洗吧。”杨煊把房卡插到取电口,自己走进去坐到床上,拿出手机低头摆弄,没有要搭理汤君赫的意思。 “我想借你的手机用一下。”汤君赫走到他身边说。 “她知道你晚些回去。”杨煊头也不抬,淡淡地说。 汤君赫敏锐地察觉出那个“她”指的是他妈妈汤小年,他们之间的很多话都无需说得太过明了。 他没再说什么,转过身走到浴室,关上门,脱掉衣服,在哗哗的喷头下冲洗着自己的身体。他挤了很多沐浴露,反复揉搓着周林碰触过的地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块皮肉彻底剜掉。 汤君赫洗了半个小时才从浴室走出来。 走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杨煊正坐在靠窗的那个沙发上,不带什么表情地端量着那把刀,锋利的刀刃在白炽灯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再看到这把刀时,汤君赫隐隐觉得后怕。他想起傍晚的那副场景,手臂忍不住又绷紧了。他想他可能再也没办法拿起那把刀把周林杀死了,他的勇气和决绝在那一瞬间已经耗尽了,可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看着杨煊,杨煊显然知道他走出来了,却没有什么反应。他走过去,在杨煊对面的那张床上坐下来,看了他片刻,然后出声问:“你在想什么?” 他做好了杨煊不理他准备,可是过了几秒,杨煊却开口了,他看着那把刀说:“我在想,这把刀到底能不能杀死人。” 汤君赫心中一悸,他不知道杨煊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一个小时之前的温柔似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了,杨煊又成了那个他不认识的杨煊。他会后悔拦下自己吗?汤君赫抿着嘴唇,不安地看着他。 杨煊把目光从那把刀的刀刃上,移到了汤君赫的身上。 汤君赫的眼框仍是泛着红,哭过的痕迹经过热气熏蒸反而更明显了一些,那双被泪水浸湿过的湿漉漉的眼睛,跟小时候那两颗黑玛瑙像极了。 他的左边脸比右边脸更红——像是被刻意搓红的,白皙的脖颈上也泛着一大片同样的红色,手腕上一片青紫,在灯光的映衬下尤其触目惊心。 他把那把刀放到一边的桌子上,上身朝汤君赫前倾过去,手肘撑着大腿,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想把他杀了?” 第二十一章 面对杨煊近乎逼视的眼神,汤君赫垂着眼皮,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跟踪我。” 杨煊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汤君赫忐忑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见他没反应,吸了下鼻子,又说:“他试图侵犯过我,性侵,或者是猥亵……我不知道,那次我逃了。”也许是因为压抑太久,从不敢和别人说起,面对着杨煊,他一开口,反而有些自暴自弃般的坦然。 “你可以揍他。”杨煊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才10岁,那时候长得很小,他又是我的数学老师,我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害怕,”汤君赫像个接受审讯的犯人,垂着头,坦白交代着自己的过往,“回家之后跟我妈妈讲了,第二天她带着我去找了校长,我才知道是很严重的事情。” “校长没管?” “嗯。”汤君赫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汤小年拿着那把单薄的水果刀对着周林,然后被保安粗暴地赶了出去,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校长才过来安抚说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汤小年不依不饶,校长便扬言要叫警察过来处理这件事。 “你叫啊,”汤小年毫不畏惧地斜睨着校长,“看看警察是要抓我还是要抓那个变态老师。” 警察真的来了,他们把汤小年带走了,从她身上搜出了那把被称作是“凶器”的水果刀,还要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拘留她。 后来自然是没拘留成,汤小年不得已给杨成川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就被放了出来。彼时的杨成川正面临副局长升局长的升迁压力,前有上级监督,后有岳父审视,自然不敢惹上什么情`妇风波,接到汤小年的这通电话,他表面上信誓旦旦,挂了电话后仓促地安排下属把汤小年接了出来,就再没了后续。 汤君赫永远忘不了汤小年被警察带走的场景,他以为他妈妈汤小年再也回不来了,他哭得昏天暗地,扒着那警察的裤脚求他们把他妈妈放了,回答他的只是一记重踹,把他踹到了墙角。 自打那次之后,汤君赫就明白了眼泪是无用的,他再也没哭过,放学后被周林跟踪没哭,在众目睽睽的课堂上被周林冤枉偷东西时没哭,遭遇校园冷暴力时也没哭。他学会了用冷漠对抗这个对他并不太友好的世界。 …… “从10岁开始,”杨煊站起来,走到窗边停住了,“那就是跟踪了六年。” “算是吧,”汤君赫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在一个学校,他不常跟踪我,后来上了中学,他才开始每周五过来跟踪我。再后来我来了这里,他没了工作,就开始天天跟踪我。” “只是跟踪?” “一开始只是跟踪,后来就凑上来跟我说话,试着接触我,但如果喝酒了的话,”汤君赫顿了顿,咽了一下喉咙说,“就会尝试着做一些比较过分的事情,你看到过,在酒吧那次。” 杨煊看着窗外,过了几分钟才说:“十岁的时候打不过,后来总可以打过吧。” “我打过,他不怎么还手,但是打也没用,他还是会继续跟踪我。” “那是因为揍得不够狠。”杨煊说这话时,语速并不快,但语气里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戾气。 “也许。”汤君赫说完这两个字就沉默了。他不想在杨煊面前说他打不过周林,也不想承认周林的力气远胜于自己。他不能让杨煊觉得自己是在示弱,在求着他要他帮忙。一个小时前他在杨煊面前哭得无措而狼狈,现在却撑着可笑的自尊心。 “没有报警?”过了几分钟,杨煊又问。 “报过,”汤君赫说,“他对我不构成实质性的伤害,警察管不了。” “也没告诉你妈?” “我怕他会伤害她,我,”汤君赫仍是低着头,“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室内的空调开得很低,屋子里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将窗外一刻不停的蝉鸣衬得格外聒噪。 “我是说——” “也没告诉——”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你问吧。”汤君赫说。 杨煊没推脱,接着刚刚被打断的话问:“也没告诉杨成川?” “没有,”汤君赫捏着自己的手指说,“没什么必要告诉他。”见杨煊不说话,他犹豫着补充,“我是说,他是你爸爸……” 他还没说完,就被杨煊打断了:“他也是你爸。” “他不是,”汤君赫低着头,说了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那句话,“我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她叫汤小年。”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后面几个字,几乎要被空调制冷的声音和外面的蝉鸣盖住。 “别幼稚了,”杨煊嗤笑一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或许吧。”汤君赫的声音仍旧低低的,“但我不想抢你的东西,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要抢你的东西。” “所以你宁愿做个杀人犯?”杨煊转过身倚着窗台,看着他。他的眉头又蹙起来了,目光跟他打架的时候一样冒着狠厉。 “我没有,是他该死,”汤君赫小声地辩驳,像是在说给杨煊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不止试图侵犯我,还试图侵犯过好多人,他那种人,不死才会是麻烦……而且,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去那里看了很多次,没人从那经过,我杀了他,然后再往我自己身上捅一刀,没人知道是谁先捅了谁,他还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你看,”他把自己左手腕的淤青转朝杨煊,“别人只会觉得我在正当防卫,而且我是未成年,就算是防卫过当,也会轻判的……”他把那些关于正当防卫的法条背得滚瓜烂熟,此刻着急忙慌地跟杨煊解释。 “即使你成功了,”杨煊用阴沉的目光盯着他,“你也是个没被发现的杀人犯。” 汤君赫沉默了,良久才开口,泄了气一般地轻声说:“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而且,你说不会有人发现,”杨煊仍是盯着他,“我不是发现了吗?如果我把你杀他的那一幕用手机录下来,交给警察,你精心编造的这套正当防卫说辞,就用不上了。” “你不会的。”汤君赫突然抬头看着他。 杨煊把脸偏过去,躲过那束灼热的目光,嗤笑道:“能让你妈妈疯掉的事情,没什么我不会做的。” “你不会的。”汤君赫固执地重复。 杨煊觉得那股勉强平息下去的烦躁感又忽地蹿了上来。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小时前差点沦为一个小杀人犯,此刻却一脸天真和信任地看着他说“你不会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可笑?知不知道他们已经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知不知道他有多讨厌他们母子俩?知不知道他多少次在脑子里想过把他毁掉,让他妈妈也尝尝精神失常的滋味? 见杨煊不说话,汤君赫咬了咬嘴唇,又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杨煊看他一眼。 “后悔拦下我。” “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可能会后悔,”汤君赫神经质般地揉`捏着手腕青紫的地方,似乎一点痛感都察觉不到,顿了顿他又说,“但是后悔也没用,你还是把我拦下了,人是无法控制自己在特定情况下出于本能的反应的。” 杨煊听着他像背台词一样慢吞吞地说出这句话,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走吧。”杨煊说完,弯腰拿起桌上那把刀,折起来揣到兜里,朝门口走过去,把取电口的房卡拔出来拿在手里。 他走得干脆,全无要跟汤君赫商量的意思。 汤君赫拿起床上的校服,抱在怀里,跟上走在前面的杨煊。他想他以后应该不再需要穿这套不透气的秋冬季校服了,他不怕热,也不怕不合群,但脱下它还是让他感觉到如释重负。 也许可以争取一点别的,汤君赫想,他不能等着杨煊主动过来跟他缓和关系,杨煊不会的,或许他应该主动一点,那些可笑的自尊心算什么呢?他有种直觉,如果自己现在不争取点什么,杨煊就不会再管他了。 “那把刀可以还我吗?”进了电梯,汤君赫在心里打好了草稿,开口问。 杨煊看着他,片刻后才说:“怎么,还打算继续?” “只是想防身用,”汤君赫镇定地解释,“他可能还会来。” 杨煊没什么动作,只是淡淡地说:“跟杨成川说,让他找司机接你。” “我说过了,那些都是你的东西。”汤君赫的手抓着怀里的校服,努力地找借口。 “那你想怎么办?”杨煊转着手里的房卡,若不经意地问。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家,”汤君赫说,“他看上去很怕你。” “不想用我的东西……”杨煊刻意顿了片刻,饶有兴致似的看着他,“但是不害怕麻烦我?” 汤君赫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但他努力表现得不那么露怯,竭力坦然地回视他:“那不一样的。” 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几绺额发翘起来,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他光洁的额角——那上面有一小块淡淡的疤。小指甲盖大小,浅淡的颜色昭示着它年代已久。 那是小时候磕的那块疤,杨煊认出来。总是有这些痕迹提醒着他,他们曾经有多亲密。 “看我心情吧。”电梯降到一楼,门开了,杨煊把视线从那块疤上移开,走出电梯。 汤君赫知道自己得逞了,他跟着杨煊走出去,看着他在前台退房卡。 他的嘴唇微动,没人察觉他在杨煊的背后,也在自己的心里,无声地叫了声“哥哥”。 第二十二章 风刮得猛烈,但雨依旧迟迟未下。 枝繁叶茂的树干被劲风刮得不住摇摆,路灯下的树影看上去张牙舞爪。树上的蝉齐齐噤了声,瑟缩着等这场风停歇下来。 白天的燥热荡然无存,夏夜的风刮过裸露的皮肤,甚至有些许凉意。 他们逆着风朝家的方向走,一路默然无语,汤君赫的胳膊上抱着长袖的校服,但却并没有穿在身上。 刚一踏入楼道,暴雨像是有感应般地倾盆而至,噼里啪啦的雨声裹挟着潮气传到楼道里,然后被关在了电梯外。 刚一推门,汤小年就迎了上来,接过汤君赫的书包问:“怎么才回来?” 汤君赫“嗯”了一声,眼神朝杨煊的背影瞥过去,看到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汤小年低声抱怨,“不都给你买了手机?” “没带,”汤君赫把校服搭到一旁的沙发上,“学校不让带。” “怎么别人都能带?”汤小年扭头朝杨煊房间的方向瞟了一眼,转过头的时候视线扫过了汤君赫的胳膊,拉过他的手腕一惊一乍道:“哎呀,这是怎么了?” “上体育课的时候手腕扭到了,没什么事。”汤君赫试图抽回手腕,没成功,汤小年不肯撒手,拉着他到灯光下细细地看。 “真是扭到了?”汤小年看着那片淤青,狐疑地嘀咕,“也没肿,只是青了,怎么看上去是被捏的,没人欺负你?” “没有,”汤君赫用了点力气把手腕抽回来,他脑子里闪过那次汤小年给他涂面霜时杨煊的表情,有些烦闷道,“妈,我都这么大了,受点伤也没什么吧。”他用另一只手捂着那片淤青,不想让汤小年继续说这件事,便转移话题道,“我有点饿了,还有饭吗?” “你才多大,”汤小年不满地瞪他一眼,又问,“还没吃饭?不是跟同学出去了?” “没吃饱。” “哦,还有点剩饭,再热都不好吃了,我给你下点面去。”汤小年说完,急慌慌地朝厨房走。 “妈——”汤君赫欲言又止,见汤小年回头看着他,吞吞吐吐道,“多下一点吧……我,我们俩都饿。” “你……”汤小年刚想说什么,杨成川这时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副刚从鼻梁上摘下来的银边眼镜,招呼汤君赫道,“君赫回来了,饿了吧?” “我去下点面条,”汤小年替他答,“小煊估计也饿了,我多下一点,你还一起吃点么?” “我不吃,都快睡了,”杨成川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你给两个孩子做点吧。” 杨成川说完,朝杨煊那扇紧闭的房门走过去,敲了两下,见没反应,握着门把手扭开门——门没锁,他推开走了进去。 “你过来。”汤小年的目光从那扇重新合上的门上收回来,转头对汤君赫说。 汤君赫跟着她走到厨房,站到一边问:“我洗哪个?” “不是让你洗菜,你站过来点,我有事情问你。”汤小年拿起平底锅,接了半锅水,把锅坐回燃气灶,打着了火,又伸手开了抽油烟机,这才就着嗡嗡的机器启动声响,一边洗菜一边问汤君赫,“你们今天一起回来的?” “嗯。” 汤小年又问:“他跟你说什么没?” “说什么?”汤君赫疑惑道。 “一句话没说?”汤小年有些不相信似的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他特意跟你回来炫耀呢。” “什么?”汤君赫还是不明白。 “哎呀,也没什么的,就是杨成川今天跟我说啊,杨煊被省里的篮球队看上啦,要招他过去打比赛,说是只要去了就能保送大学,嗨呀,一个体育生而已,”汤小年的语气充满不屑,“体力劳动,没什么好羡慕的,真不知道杨成川高兴个什么劲儿……” 她还没说完,就被汤君赫打断了:“打篮球不是体力劳动。” “你还替他说上话了,”汤小年意外地看他一眼,然后又抓了一把面条,下到锅里翻滚着的沸水中,“你羡慕啊?到时候咱们靠成绩保送上去,比他光荣多了。” “哪光荣多了。”汤君赫小声嘀咕。 “怎么不光荣了?你出去问问,是靠打篮球上大学光荣,还是靠成绩好上大学光荣?”汤小年对于汤君赫的顶撞十分不满。 “靠成绩保送的一抓一大把,靠篮球保送的可不多。”汤君赫说完,不想跟汤小年继续争论这个无聊的话题,便转身想走出厨房。 走到门口的冰箱,他想起什么,拉开冰箱门拿出两个鸡蛋,放到菜板旁边说,“我想吃打散的,不想吃荷包的。” “挑三拣四,”汤小年瞪着他说,“吃里扒外!” “本来就是。”汤君赫撇撇嘴。 他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听到杨煊的房间里传出杨成川的声音,他悄悄地拿起遥控器调低了电视的声音,竖着耳朵想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但离得太远,只能听到隐约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 杨煊要去省篮球队了?汤君赫握着遥控器想,什么时候?会很快就走吗?那以后就不能继续跟他一个班了吗?省篮球队在哪儿,会很远吧?明明刚说好以后一起回家的……白高兴了一场。 他有点沮丧地捏着手里的遥控器,然后听到杨成川的声音忽地高了起来,隔着门传过来,怒气冲冲的:“有本事你现在就滚,我不会求着你回来!” 杨成川说完这句,拉开门走了出来,又铁青着脸进了书房。 他们又起了冲突,汤君赫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推断,杨煊应该会很快离开这里吧,毕竟他跟自己一样不喜欢这个家,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迫不得已。 汤小年拉开厨房的门,探出身看了一眼,脸上显出一丝和年龄不符的幸灾乐祸,压低了声音问:“又吵起来了?” 见汤君赫没应声,她把声音抬到正常的音量说:“面下好了,过来端吧。” 汤君赫走进厨房,刚要把两碗面端起来,又被汤小年拦住:“我端吧,你去叫他。” “哦。”汤君赫收回手,忐忑地走到杨煊的房间门口。他想杨煊刚刚跟杨成川起了冲突,想来现在脸色不会太好,也许会直截了当地无视自己。 “咚咚咚。”他给自己做好了心里建设,敲响了杨煊的门。 没有反应。 “咚咚咚。”他又敲了一次。 依然没有反应。 他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犹豫着要不要像杨成川一样直接推开门进去,还没下定决心,杨煊就自己把门拉开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怎么?” 汤君赫忍住自己对屋子里的好奇,故作自然地说:“吃晚饭。” “我不饿。”杨煊说完朝后退了一步,随手关上门。 汤君赫一心想拦住他的动作,赶在那扇门完全关上前,他情急之下伸出胳膊来挡。 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刹那,汤君赫发出一声闷哼,猛地抽回胳膊——门不轻不重地碾过去,一片青紫上又多了一道红通通的印子,火辣辣的疼。 汤君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杨煊没料到这出意外,但好在他及时拉住了门把手,才不至于酿成骨折事故。 “对不起啊,”杨煊微微皱起眉,低头看着他的手腕,“没注意。” “疼……”汤君赫捂着自己命途多舛的手腕,可怜巴巴地低头看看红印子,又抬头看看杨煊。 “我去拿喷雾。”杨煊转身回房,却被汤君赫拉住胳膊:“先吃饭吧,一会儿再喷。” 杨煊被汤君赫拉着胳膊朝饭桌走,他本可以轻轻松松地甩开那只手,但此时此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不人道的举动,只能任由他拉着自己走,然后用另一只手带上了门。 端着一碗面走出来的汤小年撞见这一幕,一个愣神,手上抖了一下,面汤撒了一些出来,她随即“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她赶紧把那碗面端到饭桌上,又去卫生间拿了拖把出来,把溅到地上的面汤拖干净。 坐到饭桌上,汤君赫小心地把被挤伤的地方藏起来,然后趁着汤小年不注意,不动声色地把鸡蛋多的那碗面推到了杨煊面前,拿着筷子吃起另一碗来。 等到汤小年把拖把放回原位再走过来,看到此情此景,对着自己“吃里扒外”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当着杨煊的面发作,只能憋着一股气回自己房间了。 等汤小年回了房间,汤君赫才小声问:“你会去吗?” 杨煊低着头吃面:“嗯?” “省篮球队,他们不是要招你进去吗?” 杨煊言简意赅地敷衍:“不知道。” “我觉得你会去的,”汤君赫没介意他不走心的回答,兀自说着话,“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去的,待在这里有什么好的,是吧?只要能走远一点,去哪儿都很好。” 他说完,有些期待地等着杨煊否定自己,但杨煊只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杨煊先吃完面,回房间拿了一瓶跌打损伤喷雾剂,一言不发地放到汤君赫面前,然后把碗放到了厨房的洗碗机里。 晚上,汤君赫坐在自己的床上,摇了摇那瓶只剩下一半的喷雾剂,朝自己的手腕喷了几下,然后握着那瓶喷雾剂,对着噼里啪啦敲打在窗上的雨点出神。 半晌,他从床上下到地面,穿上拖鞋,拿着那瓶喷雾剂,又去敲了杨煊的门。 这次只敲了一次,他就听到屋里椅子挪动的声响,随即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又开始在心里默默打起了草稿。 杨煊把门拉开的那个瞬间,汤君赫感觉到一股烟味儿扑面而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以及略显吵闹的音乐声,外语的歌词,唱腔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愤懑。 “你在抽烟吗?”他想到就问出了口,然后朝杨煊递出了那瓶喷雾剂。 杨煊“嗯”了一声,用那只没拿烟的手接过喷雾剂,汤君赫又说:“喷过了,但还是很疼。” “再喷点吧,”杨煊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竭力忍住朝他脸上喷烟的欲`望,他把那瓶喷雾剂朝汤君赫那边推了推,“送你了。” “真的?”汤君赫没想到自己这样轻易得逞,又自作主张地增加了任务难度,“但我不知道喷得对不对……”他作出为难的表情,朝杨煊伸出手腕,那道红印子已经开始转成淤青了。 杨煊看了眼他的手腕,没什么动作,又看着他,半晌,似笑非笑地说:“好学生连这也不会?”然后就关上了门。 还没反应过来,汤君赫就被挡在了门外,他无比后悔自己刚刚失神,没有再伸出手腕挡一下这扇门。 再挡一下,也许就可以进去了。汤君赫懊恼地抓着那瓶喷雾剂,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十三章 窗外雨势渐弱,雨水丰沛的寂静夏夜里,远处的蛙鸣遥遥地传过来,伴随着树叶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汤君赫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眠。 一觉睡到天亮,没梦到周林,也没梦到杨煊。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汤君赫拉开窗帘,在明亮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心情明媚得像初升的太阳。他想他终于可以摆脱周林了,也许只是暂时的,但只要杨煊待在这里一天,他就可以毫无阴翳地度过一天,就像润城一中里其他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就像应茴一样。 他也可以摆脱对于杨煊的不正常的欲`望——那是周林带来的,阴暗的,肮脏的,见不得光的欲`望,如果能一直待在阳光下的话,它们也会一并无处遁形,在日晒下蒸发掉吧。 汤君赫轻松而愉悦地想,他会跟杨煊恢复以前的关系的,就像小时候那样,他会把那抹亮色找回来的,毕竟它们从未褪色过。 吃过早饭,汤君赫回房间拿书包,正在检查作业有没有忘带时,听到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杨煊出门了。 他赶紧拉上书包拉链,拎起来跑出去,正手忙脚乱地换鞋时,汤小年从卫生间走出来:“慌什么,又不晚,没落下东西吧?” “没有,”汤君赫抓着书包就往外跑,“妈,我走了。” “你慢点,”汤小年跟到门口,探头出来看着他,叮嘱道,“路上小心点,看着车啊。” “知道了。”汤君赫应一声,头也不回地拐到了电梯口。 ——电梯门一秒之前堪堪关上,此刻正不急不缓地朝下降着楼层。 汤君赫单肩背着书包,拔腿就朝楼下跑,一秒也不敢多耽搁,生怕杨煊不等自己先走了。楼梯间顿时充斥着一阵忙乱的“噔噔噔”脚步声。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时,杨煊已经把自行车锁打开了,正直起腰,单手扶着车把往楼道口走。 润城一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体育生在周二到周五有不穿校服的特权,因为需要每天训练——超乎寻常的运动量之下,每天换洗校服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但今天是周一,校园升旗日,所有学生都必须穿校服戴校徽,这是无一例外的硬性规定。 润城一中的夏季校服并不难看,但也算不得多好看,纯白的短袖棉质衬衫和藏青色的直筒长裤,穿到身上,好看的人更好看,平庸的人更平庸。 作为校篮球队的前锋兼门面,杨煊毫无疑问地属于好看的那一拨人里面,此刻他穿着润城一中的校服,修长而挺拔的少年骨骼将这身松松垮垮的校服撑得格外妥帖,就算扎进人堆里,也会是首先被视线捕捉的那一个。 那是我哥哥。汤君赫的脑子里又一次冒出这种想法。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接近杨煊了——杨煊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好,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好一点。 他想接近他。 汤君赫快步跟上去,语调轻快,带着以往不常有的软糯少年音:“走吧。” 杨煊跨上车,一只脚撑着地面,回头瞥他一眼:“早上也会被跟踪?” 汤君赫一时语塞,转了转眼珠,点头道:“嗯。” “上来吧。”杨煊把头转过去,神色淡漠地说。 汤君赫坐上车后座,犹豫了一下,抬手抓着杨煊腰间的白衬衫。 杨煊没说什么,蹬着车骑出了小区。 晨间空气清新,燥热的暑气还未弥漫开来,树叶在阳光的照拂下,翠绿得泛着光。 两人一路无话,前面的人沉默地骑着车,后面的人轻声地哼着歌。 杨煊不知道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怎么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明明上个周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是躲闪而阴郁的,现在却变得快乐而活泼,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那张乍一看人畜无害的脸上,让他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总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那个小不点。 这个联想让他产生了微微烦躁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惹上了一个麻烦——他车座后面坐着的、正欢快地哼着歌的那个小麻烦——也许是大麻烦也说不准。 周一早上要集体升旗,体育生不需要到操场训练。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教室,刚迈进去,就听见冯博扯着嗓子喊:“煊哥牛逼!” “煊哥——求带!”陈皓的嗓门也不落下风。 杨煊看他们一眼,面色如常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书包放到桌子上。 “哎,煊哥,省队啊!”冯博起身蹿到杨煊旁边,“请吃饭请吃饭!” 前桌的男生陈煜也转过身凑热闹:“要请就请全班啊!” “请全班?那得带上校篮球队吧?” “何止带上校篮球队,煊哥带上省队的过来,给我们长长见识!” 应茴也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走过来,等其他人起哄完了,才看着杨煊问:“什么时候去报道呀?” “哎哟——”有男生怪声怪气地叫唤,“舍不得啊?” “七月初。”杨煊倚着后排的空桌子,语气平淡地说。 “那岂不是不用参加期末考试?”王兴淳抓住重点。 冯博高高举起手:“我申请护送煊哥去省队!” “我也去,你左护法,我右护法。”王兴淳笑道。 “……” “去楼下升旗了,大家!”班长走到讲台前面,用板擦敲了敲桌子。 围在杨煊周围的人很快散开,冯博和王兴淳几个人还跟着他问东问西。 七月初,汤君赫下着楼梯想,那就是还有半个月,时间不多了。 傍晚放学,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汤君赫照例留到最后,他做了一会儿试卷,便开始有些心神不宁。 他合上试卷,走到窗台边,看了一会儿篮球场上正挥洒着汗水的杨煊,想了想,回到自己课桌边,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教室。 他背着书包下了楼,径直从教学楼后门出去,走到了学校的后山。 夏季的夜幕降临得缓慢,暮色正深,夕阳将天边晕染得一片血红。 后山林木茂密,浓荫蔽日,平日里除了高三的学生会在大课间集体围着跑圈,以及学校雇佣的环卫工人会定期打扫,这里一向鲜有人至。 汤君赫从后门走出去,抬头看了看理科三班教室的位置,根据自己抛出那颗篮球的力度,在脑子里划出了一条抛物线,然后没多犹豫,快步朝着推测的位置跑了过去。 偌大的后山树木繁多,他穿梭在树干当中,低头搜寻着那颗孤零零的篮球。夕阳的光芒被树影剪成细碎的光点,投射到他的头发和肩头上面,微微摇晃。 会在哪呢……他低声嘀咕着,几乎把可能的区域转遍了,也没找到那颗篮球。 或许被捡走了,汤君赫有些丧气地想,如果那真的是NBA全明星签名的篮球,他们肯定会很快就捡走的,哪里等得到他几个月以后再过来找?更何况,就算他们没过来找,环卫工人肯定也会捡走的…… 汤君赫觉得自己的智商下降得厉害。 他低着头走下山,叹了口气。鞋底沾上了一些淤泥,一会儿回家,汤小年准得问,他从书包里翻出面巾纸,蹲着擦鞋。 他捏着用脏的面巾纸,绕到一旁的垃圾桶丢进去,刚想绕原路返回,眼睛朝斜前方扫了一眼,然后突然一亮——那颗篮球! 汤君赫冲着那个墙角跑过去,那里堆着环卫工人的裁剪工具,想来是他们捡起来放到那里,等着学生去找的。 他抱起那颗脏兮兮的篮球——经历了几个月的风吹雨淋,它已经瘪了气,褪了色,看上去半旧不新。 汤君赫宝贝似的抱着它放到地上,蹲下来用面巾纸把篮球表面的污泥擦干净,然后抱起它跑到操场。 那场练习赛还没结束,杨煊被两个人挡着,正在找寻机会突围。汤君赫抱着那个篮球,隔着篮球场边的铁丝网,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正蹲在铁丝网边上观战的替补队员。 那人转过头,抬起脸,看清楚戳自己的人是几个月前刚转校过来、颇受女生们欢迎的那个小白脸,一脸疑惑:“叫我?” “嗯,”汤君赫不善交际,很少主动跟人攀谈,这时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你知道哪里可以给篮球充气吗?” 那人看清他怀里抱着的破篮球,伸出胳膊朝一个方向一指:“那边的器材室就能。” “谢谢。”汤君赫得到答案,抱着那个篮球走了。 他没给篮球充过气,也没见过给篮球充气的打气筒,他蹲在器材室里,翻出了一个跟自行车打气筒差不多的东西,对着研究了一会儿,然后将气针对准篮球的气孔,尝试着给篮球打气。 ——成功了! 汤君赫一鼓作气,给那颗瘪瘪的篮球充到了硬邦邦的状态,放在地上按了按,然后拔出气针。抱着那颗充足气的篮球,在器材室的地面上拍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篮球抱起来。 操场上,充当裁判的体育老师已经开始倒计时了:“还有三分钟!”杨煊瞅准了空隙,在两个人的防守前起跳,虚晃,做了个假动作,然后一矮身,伸手将手中的篮球送到了篮筐——又进一球! 汤君赫抱着篮球跑到教学楼一层的卫生间,对着水龙头,把篮球放到水流下一通冲洗,连搓带揉,然后关了水龙头,用纸巾把篮球表面的水擦干净。 焕然一新。他有些开心地抱起那个篮球。 杨煊一场练习赛结束,汗湿着头发朝铁丝网的方向走过来,弯腰拎起一瓶矿泉水。 “可以啊!”那个蹲着的高三学生站起身,懒洋洋地走过来,“怪不得市联赛去了那么多人,省队就看上你一个,我说,不会是招你去撑门面的吧。” 杨煊只顾着往嗓子里灌水,没来得及理他。 “老孙头这下不舍得也得舍得了。”那人继续说。 灌得太急,水流顺着下巴滴下来,杨煊抬起胳膊蹭了一下,说:“他哪不舍得了。” “你忘了你高一的时候,你爸专程过来要你退篮球队,老孙头慌的哎。” 杨煊补足了水分,开始捏着瓶子,倚着铁丝网,隔一会儿喝一口。 “对了,刚刚你们年级那个小白脸,抱着个脏不啦叽的篮球,过来问我在哪打气,”那人说笑话一般地提起刚刚的事情,“笑死我,就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打篮球?” “谁?”杨煊随口问道。 “前一阵转学过来那个,”那人拿手指勾着铁丝网说,“你说,那群女生喜欢他什么啊?真是不理解这些人的审美。”那人说完,惋惜地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突出的肱二头肌。 “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 两人都转过头,但汤君赫只面朝着杨煊,他额头上显出亮晶晶的汗水,白皙的脸上跑得泛了红,怀里抱着那颗经过了一通折腾而勉强恢复原状的篮球。 “呃……”那人被抓了包,摸了摸脑袋,结巴道,“充、充好了?” “你能出来吗?”汤君赫看着杨煊说,“或者我进去。” “进来吧。”杨煊看着他,想了想说。 汤君赫抱着那颗篮球,绕到篮球场的正门,走进去。 如果不是他如获至宝地抱着那个半旧不新的篮球,杨煊已经不记得那篮球是自己的了——他已经记不清那个篮球的来历了,可能是哪个人送他的生日礼物,自从它出现之后,就一直摆在教室的角落里,还没来得及经过拍打,就被汤君赫扔出了窗外。 ——现在他又给捡了回来。 汤君赫走到他面前,把篮球双手递给他,眼神里的真诚近乎天真:“我打好了气,应该还能用。” 在场的第三个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 毫无疑问,这是一颗示好的篮球。汤君赫微仰着下巴看向杨煊,目光中藏着一丝期待。 如果不接过来的话,那种期待会熄灭吧。杨煊想。 他弯腰拿起自己的书包,甩到肩上,径自朝篮球场的正门走,留给汤君赫一个后脑勺:“我用不着,你留着吧。” 第二十四章 车来车往的马路边上,杨煊骑着车,后面坐着闷不吭声的汤君赫——垂着头,抱着篮球,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篮球表面。 身后没了早上那种轻快的低哼声,杨煊觉得如释重负。 通往小区门口的那条绿茵小路空旷无人——周林没来,又或许是躲了起来。汤君赫不知为什么反倒有种莫名的失落,明明他以前最担心的就是拐进来看到周林那道贪馋的目光。 几天前的那个黄昏天色太过晦暗,他当时又处于神经极度紧绷的状态,杨煊狠揍周林的场景在他脑子像是笼在迷蒙的雾中,朦朦胧胧,如真似幻,以至于他分不清哪些场景是真实存在的,哪些又是他想象出来的。 他想再看一遍,想确认那天傍晚的杨煊是真实存在的。 汤君赫被双重失落笼罩着,兴致不高地抱着篮球,跟在杨煊身后回了家。 见到杨煊,汤小年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但注意力很快被汤君赫怀里的篮球吸引过去:“怎么抱了个篮球回来?” “捡的。”汤君赫把篮球放到鞋柜上,换着拖鞋说。 “哎哟,多脏啊,你还放鞋柜上,”汤小年把篮球拿起来,转头环视家里,似乎在思考要把这东西放到哪里,“捡个篮球回来干什么,你想打篮球?哪捡的?” 汤君赫从汤小年手里拿过那篮球,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抱着篮球,朝自己的房间走。 “你别放你房间啊,”汤小年追上去,“多脏啊。” “一点都不脏,”汤君赫被汤小年念叨得烦不胜烦,忍不住顶嘴道,“我不但要放到房间里,还要抱着它睡觉。”他说完,把篮球放到了床上。 “脏死了!”汤小年弯腰想把篮球拍到地上,没想到汤君赫直接转身趴到了篮球上,用身体护着篮球,脸埋进被子里,闷着声音说,“妈,你别管我了。” “你这发的哪门子神经!”汤小年气急,一个巴掌挥起来,抬到半空又泄了气,气冲冲地瞪了汤君赫好一会儿,这才无可奈何地垂下来,转头走出了房间,砰的甩上了门。 汤君赫抱着那个篮球在床上趴了半响才坐起来,低头看着它,它不新了,但是一点也不脏,他挤了洗手液仔仔细细地洗过它的。可是杨煊不要它,可能也是嫌它脏吧。 他抱着那个篮球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把它放到了小时候杨煊送他的那两个变形金刚的旁边——他一直留着,然后打量着它们。 它们都褪色了,连同他额角上那个浅淡的疤。 时间是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件东西的。 临睡觉前,汤君赫洗漱完走回自己的房间,发现自己的床单和被罩换了新的——汤小年趁着他洗漱的时候换的,换完又回了自己房间,没跟他说一句话。 汤君赫有些内疚,他觉得自己把篮球放到床上的举动的确过分了一些。可他又不希望总是被汤小年密不透风的关心裹挟着,他快透不过气了。 连着三天,周林都没出现。 汤君赫有些不安——杨煊不会以为自己是骗他的吧?可是前一阵子,他的确每天都会出现的啊,不是在校门口,就是在小区门口的那条小路上。 难道一看到杨煊就躲了起来?那如果杨煊有一天不耐烦跟自己一起上下学了,周林会不会又突然出现? 汤君赫不确定杨煊的耐心会持续多久——他看上去对自己总是不耐烦似的,搞得他开始有些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杨煊的逆鳞,彻底宣布不再管他。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讨人厌,或许以前经受的那些校园冷暴力不止是周林的缘故,还有自己的缘故? 他又开始检讨自己这几天的示好是否有些唐突了,毕竟作为汤小年的儿子,他的确是造成杨煊家庭破裂的一份子,无论是否出于有意,他都是那年“东窗事发”的源头,这是无法推卸的责任。 “我帮你把书包拿去教室吧?”到了学校门口,汤君赫从车后座跳下来,跟在杨煊旁边说。 “不用。”杨煊漠然地拒绝,然后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去了篮球场。就好像他把汤君赫载到学校里已经完成了任务,不需要再跟他产生任何交集似的。 汤君赫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呼出一口气,恢复了往常的冷漠模样,抬腿朝教学楼的方向走。 类似的场景在这几天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他根本做不到愈挫愈勇。 ——“昨天的数学试卷你需要吗?我写了步骤。” ——“好学生还需要写步骤?”杨煊语带嘲讽。 ——“要不我骑车带你吧?”过了一个上坡,汤君赫好心提议。 ——“你?”一个字里不屑毕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汤君赫总觉得自从自己捧上了那颗示好的篮球之后,杨煊对自己的态度就开始急转直下,变得愈发冷漠,仿佛身体力行地传递着三个字——“别招我”。 汤君赫觉得他有必要再努力一把,这次不是通过示好的方式,是直截了当地摊牌——他打算问杨煊是不是真的讨厌自己。 虽然答案很可能是一句令人心灰意冷的“你知道还问”——汤君赫简直能在脑中脑补出他说这句话时漫不经心而又残忍的语气,但他还是决定试一下。 或许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呢?那就说明还有再努力一把的空间。 但这句话终究没在当天问出口。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汤君赫的计划。 那天下午第二节课是数学课,最后二十分钟用来做当堂小测,试卷发下来还不到十分钟,班主任突然推门进来,没顾上跟数学老师打招呼,就直接对着教室后面喊:“杨煊汤君赫出来一下!” 自己的名字和杨煊的名字出现在一起,汤君赫握着手里的笔,有些惊诧地抬头朝门口看看,然后又回头向杨煊看过去。 杨煊正趴在桌上睡觉,这时被旁边人叫起来,不明所以地朝门口看过去。 “出来,先别写了。”班主任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慌张,朝他俩快速地招了招手。 她急促的语调吸引了班里大部分人的目光,很多人抬头看看班主任,又回头看看杨煊和汤君赫。 汤君赫把笔放下,起身朝门口走过去。 杨煊也从座位上起身,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怎么了?”数学老师走到门口问。 “出了点事,”班主任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没事,你接着考吧。” 两个人走出去,这才看见窗边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 “这是于警官,过来找你们了解点情况,”班主任压低声音介绍,然后又抬头对那个男人说,“这是杨煊,这是汤君赫。” 那个穿着便衣的警官朝他们笑笑,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认识周林吗?” ——“不认识。” ——“认识。” 两个声音撞到一起。 汤君赫的心头泛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但他面上没表露出来。 而杨煊则是皱了皱眉,他是真的不知道周林是哪根葱,他压根没把这个名字跟那个总是跟着汤君赫的人联系到一起。 “嗯?”那警察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俩。 汤君赫咽了咽喉咙,竭力平静地说:“我认识,他不认识。” “好吧,”警察没多追问,“但你俩都得跟我走一趟,录个口供。” “周林是谁?”杨煊看着那个警察问,他比警察还要高一些。 警察看着汤君赫,他以为这个说“认识”的男孩会替自己解释的,但汤君赫什么都没说——他很谨慎地联想到周林最近的消失。 “一个老师,”那警察对汤君赫说,“是你以前的老师吧?” 汤君赫说:“嗯。” 杨煊反应过来,是那个一直跟踪汤君赫的变态老师,几天前他揍过的那个人。 “他死了。”那警察语气平静地说,“被车撞死的。” 汤君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杨煊则几不可见地又皱了皱眉。 &quot死者身上有被殴打过的痕迹,”那警察观察着他们的神色,继续说:“所以,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 第二十五章 “你是说,周林是你打的。”警察看着面前的汤君赫问。 “嗯,他试图对我进行人身伤害,”汤君赫的十根手指交叠在一起,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所以,我是正当防卫。” 一旁做笔录的女警察摇摇头,从鼻子里哼出气,笑了一声,另一个负责提问的警察也笑了:“你哥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兄弟俩都说人是自己打的,感情可够好的。那你交待一下打人的经过吧。” “我先是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朝他肚子上踢了几脚,”汤君赫语速很慢,边思考边说出口,生怕露出什么破绽,但他已经记不清那天黄昏的场景了,那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被我踹到地上……” “他没还手?”听出他在说谎,用笔记录的女警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个试图对你进行人身伤害的人,在你进行反抗的时候,不会还手吗?小朋友,做笔录的时候说谎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你哥刚刚已经交待得很清楚了,你想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没那么容易的,这不是谁说自己打人了就打人了,要看证据的。”另一个警察看着他说,“他脖子上的痕迹,明显不是掐痕。” “可是,是他自己跑走的时候被撞死的,”汤君赫抬头看着警察说,“跟谁打了他有关系吗?”说完这句,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阴沉,慢吞吞地继续说,“恶人自有天收,不是吗?” 他天真的神情中透出一种报复的快意,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察一抬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错愕。 打架的明显是哥哥,反而弟弟的反应更让人不寒而栗。她的脑中出现这种想法。 但那种眼神在汤君赫的眼中一闪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打完之后,你们有对他进行威胁或者恐吓的行为吗?”另一个警察继续问。 “没有。” “那有没有追赶行为?” “没有。” “也就是说,是他自己吓得跑了?” “嗯,他那种人,只要见到自己打不过的人,会很快逃跑的,”汤君赫说,“所以,才会只找小学生下手。” “找小学生下手是指?” “他是恋童癖,利用职务之便,试图侵犯过很多小学生,这你们都没查出来吗?”汤君赫的语气中掠过一丝嘲讽。 “你不是小学生,那怎么解释他跟踪你的事情?” “六年前我是啊……”汤君赫说。 两名做笔录的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听到他这样说,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周林的租处藏着那么多汤君赫的照片,从稚嫩的儿童期到青葱的少年期,全都是模糊的偷拍。 “那当时为什么会去那片工地?主路的监控显示,周林是跟在你后面拐进那条小路的,那条路现在已经不用于交通了,你带着他到那里有什么目的?” “不用于交通,但也可以走那条路回家,那里很安静,我喜欢安静的地方,没想到他跟着我过去了。”汤君赫平静地说,“不是我带着他过去的。” “在明知道他可能会伤害你的情况下,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知道他可能伤害我,我就一定要躲到家里哪都不去吗?”汤君赫不动声色地反驳。 …… 做完笔录,汤君赫依据警察的要求,按了手印,做了指纹,然后又照了照片,这才被带着走出去。 他的手心上全是冷汗,走出来之后才感觉到后怕。 他跟在那个女警察的后面,在脑子里措辞了一番,才出声问:“姐姐,这件事情我们会承担责任吗?” 一个漂亮的男孩放软了语气跟自己讲话,任谁听到都会不自觉心软,但女警察开口的瞬间,脑中掠过他做笔录时的那个眼神,便将语气放冷说:“事情还没调查清楚,暂时只有你哥承担打架斗殴的责任。” “可是他该打。”走了两步,汤君赫又说。 女警察回头看他一眼:“小朋友,治安社会,有事找警察。” 汤君赫默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哥会怎么样?” “考虑到你们是未成年人,死者身上的能辨认出的伤也够不成轻伤,拘留三天。” 汤君赫有些慌神,他想起汤小年险些被拘留的那天。他不知道看守所里是什么环境,但想来也不会多好过——杨煊是为他打人的,要坐牢,也是他去才对。 “我可以替他去吗?”汤君赫问。 “坐牢可以替人坐吗?”女警察回头看他一眼,“不可以,所以拘留也不能替。” 也许杨成川可以解决这件事,汤君赫想起汤小年当时被放出来,就是给杨成川打了电话。对于自己的儿子,杨成川不会坐视不理的,想到这里,汤君赫稍稍放下心来,默不吭声了。 杨煊不是第一次因为打架斗殴进派出所了,那个做笔录的女警察对他的底细摸得已经一清二楚,这时走过去,用半开玩笑半正经的语气和他说:“杨公子,都不是第一次进来了,怎么样,这次拘留三天体验一下?” 杨煊满不在乎地说:“好啊。” “对不起,”汤君赫坐到杨煊旁边,小声说,“你给你爸打电话吧。” 杨煊转头看着他,眼底藏着一丝戏谑。 “或者我打,我来说,”汤君赫低垂着眼睛说,“我会说清楚的。”杨煊是为了他才打架的,他会在杨成川面前为杨煊洗脱责任的。 “不用。”杨煊还是那句话,然后摸出手机给杨成川的司机打电话——这种事情,杨成川一般都会直接派司机过来,他是断然不会亲自过来接杨煊的,因为嫌丢人。 “陈叔,你现在有时间吗?”杨煊对着电话,低头说,“我在派出所,遇到一点事儿,你能过来接我么?” “又进去了?”司机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什么情况啊,跟你爸说了没?” 杨煊便把情况大致交待了几句,他说得无波无澜,那边听得一惊一乍。 “死了?你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吧?” “打架斗殴的责任。”杨煊说。 “暂时。”站在一边的女警察替他补充。 杨煊全程没提他救下的那个人是他弟弟汤君赫,司机便松了一口气说:“哦,那你这属于见义勇为啊。” 杨成川的司机没什么实权,听完这事便给杨成川的秘书打了电话,问他要不要跟副市长汇报一下,毕竟虽然父子俩面上不太对付,但杨成川对自己的这个大儿子还是很上心的。 秘书敲门进来说这件事情时,杨成川正准备晚上要在会上做的报告,作为润城的副市长,这个周他几乎每天都要在会上做报告,忙得焦头烂额。 一听秘书说什么杨煊打架斗殴的事情,杨成川立刻一股火气冒了上来,没好气地斥道:“你别管他,让他在里面待着,能关几天是几天。” 从润城离开的前一晚,他特意找杨煊谈了进省队的事情,大意是虽然爸爸不支持你搞体育,但你要是真喜欢打篮球的话,那就去吧,省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您是觉得我终于有上大学的机会了,不会给您丢脸了吧?”杨煊眼皮也没抬一下。 杨成川被他顶了这一句,火气蹿上来,又勉强压了下去,好言好语地劝:“不管怎么说,上大学都对你的人生有好处。” “也对你的面子有好处。”杨煊继续冷言冷语地嘲讽。 “杨煊,你是我儿子,对你老子不用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杨成川扬起声音,肃着脸教训他,“我做什么事情不是为了你好?” “你把我妈气死也是为了我好?”杨煊铁了心一句话也不让他舒心。 “你爱去不去,为了跟我置气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再过二十年你看看后悔的是谁。”杨成川被他气得脸色铁青,站起来说。 “我会考虑去的,”杨煊半倚在床上,闭着眼说,“毕竟能离这儿远一点。” “有本事你现在就滚,”杨成川摔门之前撂下一句,“我不会求着你回来!” 想起几天前的这番谈话,杨成川就气不打一处来,再听到什么打架斗殴的事情,他更是巴不得派出所把杨煊关进去几天,从里到外捋顺了,捋成三年前那个品学兼优让人省心的杨煊,再给送回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杨成川话虽那么说,但秘书却不能按照他的字面意思办。秘书思忖了一下,给司机回了个电话,让他先把杨煊先接出来,后续的事情等杨成川回润城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个周一。 那天杨成川还在回润城的路上,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正闭目养神,冷不防接到了一个坏消息——杨煊被省队取消录取资格了。 杨成川如同遭遇当头棒喝,再加上这几天开会劳心费神,当下血压飙升,感觉到一阵眩晕,趁着神志清醒,他赶紧让司机掉头将自己送往医院。 好在医院不远,杨成川又被送得及时,没过半小时就恢复了正常。秘书也赶紧趁着这段时间把事情打听清楚了,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讲给杨成川听—— 原来那件事情根本没有杨煊当时说得那么简单。他“见义勇为”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弟弟汤君赫。死了的那个人,正是汤小年控诉过的那个变态老师周林。 周林死前身上有被殴打过的痕迹,他母亲便认定自己的儿子并非死于普通车祸,而是死于蓄意谋杀,便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去周林的租处搜出了上百张汤君赫的照片,又查了主路的监控,发现周林当时正是跟在汤君赫身后,走进了那条通往拆迁区的僻静小路。监控上显示,不出十分钟,杨煊便骑着车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周林神色惊惶地从那条小路上跑出来,正赶上红灯最后几秒,他没顾上抬头看一眼,便急三火四地朝路对面跑过去,正赶上一辆因为抢灯而急速冲过来的车,人车相撞,周林被撞飞了近十米远,当场没了气。 不过,虽说周林死于车祸,而兄弟俩和那个撞死周林的司机并不相识,但这件事因为疑点太多,还是被警方列到了调查范围当中,其中一个最大的疑点便是,被跟踪六年的汤君赫为什么要提前两站下车,拐进那片荒无人烟的拆迁区?明明他知道周林对自己心怀叵测。 所以,虽然那天杨煊和汤君赫被司机送回了家,但身上的嫌疑却没消除,接下来的几天里,警察又到各处了解了一些情况。 但案件却迟迟没什么进展——汤君赫身上虽然背负着强烈的作案动机,但对周林动手的却不是他;杨煊虽然把周林揍了一顿,但他身上却没有明确的作案动机——他看起来对周林知之甚少。第一次做笔录时,当警察把其中一张周林偷拍汤君赫的照片推到他面前时,他皱着眉,说了句:“操。” 那张照片的确有些过分,十岁的汤君赫坐在凳子上,悬空的两条小腿离地面还有不短的距离,他的衣服和裤子间露出腰间一小片白嫩嫩的皮肤——周林的镜头正是对着腰间这片区域拍的,不难推测当时他揣的是什么龌龊心思。 “什么感想?”警察看着杨煊问。 “打轻了,”杨煊沉声道,“当时不该那么快就让他滚。” 警察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说来也巧,案件调查期间,省队也派人下来对预选拔的几个队员进行背景调查,结果一查,就了解到杨煊不仅在前几天参与校外打架斗殴,而且还是某个命案的嫌疑人,这个情况报到省队上面,引起了不小的重视。恰在杨成川回来这天,通知下来了——取消杨煊进入省队的资格。 第二十六章 “来了啊,”班主任邱莉听到推门声,从成堆的学生作业中抬起头,对走进办公室的杨煊说,“过来给我好好说说,你跟汤君赫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不是跟您说过了。”杨煊站到邱莉面前,一副明显不想再重复一遍的表情。 “每次都有理由是吧?”邱莉一看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头大,指着他数落道,“上次是十六中篮球队主动挑衅,你们被动反击集体互殴,上上次是职高有人故意找事,你是不得已出手,再上上次是应茴在校门口被小混混堵了,你见义勇为,这次又是汤君赫跟人起冲突,你出手相助……你跟我说说,下次的理由是什么,现在是不是已经想好了?” “还没呢,”杨煊说,“在想。” 邱莉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给我省省心,也给你爸省省心?就说这次进省队的机会,多难得啊,你只要进去好好训练好好打比赛,省内的一本大学随便你挑,再不济也是体院吧?你倒好……”邱莉说完,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有意义么?”杨煊看上去毫无悔过之意,反而平静地反问起邱莉来,“省队队员上大学,不过都是挂名而已,也不会去上课,我觉得……” “你跟我讲意义?”邱莉几乎要被他这套说辞气笑,“好,那你跟我说说,你天天打架有什么意义?你上课睡觉有什么意义?你交白卷有什么意义?你虚度光阴有什么意义?” “没意义。”杨煊一脸坦然地看着邱莉。 “你别用这种理直气壮的眼神看我,我让你气得头疼,”邱莉揉着太阳穴,看办公室里其他人不在,声音放低了,敲着桌子训他,“我作为老师说下面这种话不应该,但你说你打架也挑个时候打,怎么偏偏赶上背景调查这几天,偏偏赶上你爸开会这几天,这要放在平时,你只要不出润城,不干杀人放火这种事,哪会留下什么案底……” 杨煊等她训完,说:“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邱莉一脸愠怒地抬头看着他,期望杨煊说出一句能让她重拾信心的人话来。 但杨煊显然不会遂她的意:“我跟省队没缘分。” 邱莉:“……” 杨煊无辜地看着她:“什么时候打架,也不是我说了算啊……” “行了,大道理我不跟你讲了,讲过很多遍了,你听烦了,我也讲烦了,”邱莉无奈地摆摆手说,“卷入什么命案的事情呢,既然你说跟你没关系,我就无条件相信你,当了你两年的班主任,你的性格我还是知道的。但是吧,杨煊,”邱莉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面前高挑的少年说,“你得为你的未来做做打算了,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爸,就单纯为了你自己,好吧?” “嗯,我知道,”杨煊总算服了个软,说,“谢谢您。” 邱莉松了口气,说:“行了,回去写检讨吧,下周一升旗的时候念,”又突然想起什么,拿手指着他,“发自肺腑的那种啊,反省过去,展望未来,不准念稿,给我背下来。还有,不准让别人给你写。” 杨煊说:“嗯,但是……” “别人非要给你写是吧?”邱莉瞪着他,“那你也得给我拒绝!” 杨煊说:“哦。” 正值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高二理科三班的学生听说了杨煊被取消省队资格的事情,都坐在位置上不住地交头接耳,小声地打听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听说是校外打架斗殴?好像学校已经给处分了,下周一升旗的时候公开处刑……” “啊?他爸不是副市长么,估计就是做个样子吧……” “不过打架斗殴就被取消资格了啊?篮球队打架斗殴的事情可不少吧。” “赶上了这节骨眼了呗……好像跟那谁有关系,我昨天才知道,那谁他妈好像嫁给了杨煊他爸,听说还是小三什么的,怪不得冯博他们之前针对他呢……” 两个窃窃私语的人一边讨论,一边忍不住扭头看向后排的汤君赫。没想到一向只会埋头做题的汤君赫,此刻正抬头看向他们,明明面无表情,但被那双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名让人感觉冷森森的。 两个人同时把头扭过来,其中一人小声抱怨道:“靠,什么眼神,转头正好对上,吓我一跳……” “也给我吓一跳,隔这么远,他听到了?” “谁知道,我总觉得他不正常……哎哎哎,”说话的人用手肘碰碰同桌的胳膊,“杨煊。” 杨煊刚一出现在门口,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就瞬间安静了下来,不少人抬头看着他。 汤君赫也抬头看着他,目光落到他脸上。杨煊没什么表情,微低着头,仿若平常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冯博跟随着他的脚步扭过头,等他坐下来,朝四周看了看,猫着腰溜过去,蹲到杨煊课桌旁边,压低了声音问:“煊哥,那事真的假的啊?” “真的。”杨煊说。 冯博握紧了拳头,骂了声:“操!”过了几秒,又扭头朝前后门看了看,回过头看着杨煊问:“出去抽一根?” 杨煊沉默几秒,说:“走吧。” 刚一到走廊,冯博就问开了:“什么情况啊,这么突然,你爸能找人跟省队挽回一下么?” 杨煊走在前面:“这事儿怎么挽回。” 冯博跟上他:“我`操……要不我回去找我爸问问有没有省队的关系?” 杨煊哼笑一声:“先录取,再取消,再录取,省队的面子往哪搁?” “到底怎么回事啊……打架斗殴怎么跟什么命案扯上关系了,我`操`你知道有人怎么说么,说你直接把人打死了。” 走到学校后山,杨煊从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吐出烟雾,淡淡道:“随他们说吧。” 冯博也给自己点上一根,抽了起来,跟杨煊一起蹲在教学楼的后墙墙根:“……所以那人到底怎么死的?” 杨煊抽了几口烟,弹了弹烟灰,才不疾不徐地说:“那孙子被我揍了一顿,吓得跑了,跑到十字路口没看红绿灯,就被撞死了。” 冯博瞠目结舌,烟都忘了抽,结巴道:“撞、撞死了?” 杨煊说:“嗯。” 冯博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叹道:“真够点背的……” “谁啊,我,”杨煊瞥他一眼,“还是那孙子?” “你俩都挺点背的……” 杨煊说:“我还好。” “哪好了……都被省队取消资格了这叫还好?!而且校队不是也暂时中止你的训练么……煊哥,不会校队也把你开了吧?” 杨煊无视他的激动,语气平静道:“那人该死。” “对了,搞半天我还没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揍他……所以这事跟三儿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啊?” “没什么关系,”杨煊轻描淡写道,“顺手帮了他一把而已。” “我靠,所以你是为了帮他,顺手把自己前途顺没了?”冯博一言难尽地看着杨煊,那表情,似乎是觉得杨煊吃错了药,“煊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好不好!” “我也没说过一定要去省队吧。”杨煊抽完一支烟,在地上捻灭了烟蒂上的火星,站起来。 “啊?”冯博不解地抬头看他,“去省队多好啊,还能保送大学,都不用高考了。你都在校队打那么久篮球了……” 杨煊打断他:“打篮球又不是为了去省队。” 冯博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但杨煊看起来却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他只是平视着前方,身上丝毫不见沮丧的影子。 冯博只觉得杨煊的脑子坏了,跟他以前认识的那个煊哥不太一样了。 作为一个“穷得只剩下钱”的纨绔子弟,冯博在润城一中只服杨煊一个人,杨煊说的话,比他爹还顶事,比班主任还有威慑力。杨煊说东,他就绝对不会往西。 虽然杨煊看上去并不怎么爱搭理他——杨煊没什么特别爱搭理的人,连校花应茴凑过来他都不爱搭理,他好像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刚上高中的时候,不少男生出于嫉妒,背地里偷偷议论杨煊装酷,还有意要模仿他,但冯博觉得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杨煊似乎真的对一些事情并不在乎似的……而至于杨煊在乎什么,除了他那个两年前走了的妈,冯博还真的没看出来。 风把身上的烟味儿吹淡了,杨煊抬脚往回走:“走吧。” “哦。”冯博连忙应着,把手里的烟蒂丢到一旁的垃圾桶,跟了上去,这才想起来刚刚的话没说完:“煊哥,我还是没明白,那人是把汤君赫打了一顿还是怎么?你为什么帮他啊?” “也没什么。”杨煊这个反应,冯博就明白他是不想说了。 他不想说的时候,没人能逼他说。杨煊是软硬不吃的那种人。 “哦……”过了一会儿,冯博又来了精神,凑上去说,“煊哥,我觉得你还是离三儿的儿子远点,他那人一看就阴气重,跟他待时间长了,运气估计会越来越差,你看你这次……” 话还没说完,杨煊就转过头,不冷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冯博看出这道眼神里的不悦,不满地噤了声。 傍晚放学,杨煊背起书包往校门口走。 按照惯例,放学后汤君赫会在教室里多待一个小时,但他余光扫到杨煊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作业装到书包里,然后跑着追了上去。 操场上全是放了学的学生,清一色的白衬衫运动裤大书包,汤君赫微微扬起下巴,想要找到杨煊的背影。 但杨煊两条长腿走起来飞快,眨眼间就没了影。汤君赫有些低落,他想杨煊应该不会再跟自己一起回家了——周林死了,跟踪的威胁不再了,他没理由还缠着杨煊要他接送自己。更何况,他是害杨煊丢了省队录取资格的罪魁祸首,杨煊应该恨极了自己。 汤君赫抱着仅存地一丁点希望,朝停车场走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杨煊——他没走,正和旁边的人说话,那人好像是校篮球队的成员,汤君赫觉得有些面熟。虽然经常在楼上的教室里盯着操场上训练的场景,但他的目光一向只粘在杨煊身上,对其他人的印象并不太深。 “没事,我觉得老孙头不可能舍得让你离开校队的,”那人对杨煊说,“你要是走了,他得比年轻的时候失恋还难受。” 杨煊笑了一声:“不至于。” 那人一本正经地继续贫:“嗨,怎么不至于,这么颗好苗子天天在学校晃悠,看得见摸不着的,曾经拥有现在失去,可不比失恋还难受么?” 那人说完,注意到汤君赫在后面看着他们——那个跟杨煊一起被叫到警局的人,他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便说:“哎?有人找你?那我走了啊。” 那人路过身边的时候,汤君赫简直想拉住他说声“谢谢”。谢谢他把杨煊拖住了。但他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是看似冷静地走到杨煊的自行车旁,看着他把车子赶出来。 汤君赫跟在他身边,往校门口走,依旧是落下半步,走了几步才说:“对不起。” “别提省队的事,”杨煊皱眉道,“很烦。” 汤君赫“嗯”了一声。杨煊不叫他提,他就听话地不提,虽然他很想问问杨煊,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更讨厌自己。 走出校门口,杨煊骑上车,一只脚踩着地面。 汤君赫有些拿不准杨煊还想不想载自己了,如果杨煊就这样骑走了,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他犹豫着是要直接坐上去,还是先问一下杨煊介不介意自己坐上去,没想到杨煊半偏过头,不耐烦道:“还上不上了?” 第二十七章 盛夏傍晚的风带着些许凉意,丝丝缕缕地刮过两个人的身畔,把杨煊的白衬衫吹得微微鼓起来。汤君赫坐在车后座,把脸朝前凑了凑,贴到那层薄薄的布料上。 他闻到杨煊身上传来淡淡的烟草味,混杂在清爽的洗衣液的味道中,是他熟悉的那股好闻的味道。杨煊今天又抽烟了吗?汤君赫看着马路上飞速掠过的车流想,是因为被省队取消录取资格的事情吗?他会后悔那天傍晚的冲动吗? 两人前后脚踏进家门的时候,杨成川正沉着脸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一见他们回来,便伸手指着一侧的长条沙发:“换了鞋先过来把事情说清楚。” 汤小年走上来帮汤君赫把书包拿下来,放到旁边的鞋架上,看着他小声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说。” 汤君赫没应声,跟在杨煊后面,走到沙发前,挨着他坐下来。 杨成川指了指杨煊,蹙着眉说:“杨煊先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杨煊思考了几秒,还没开口,旁边的汤君赫先出声了:“我来说吧。” 杨成川没说话,用默认代表同意。 “我……杨煊是为了帮我,才把那个人打了一顿,”汤君赫的两只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指甲一下又一下掐着手背的皮肤,“然后他就跑了,跑到红绿灯……” “说清楚点,前因后果,”杨成川打断他,“那个周林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又来找你了?” “他一直跟踪我。”汤君赫垂着眼睛说,“从10岁那年开始,跟踪了六年。” 汤小年听他这么说,惊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这孩子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你先别打岔,”杨成川脸色极差地扫了一眼汤小年,然后继续皱着眉问汤君赫,“既然知道他总跟着你,为什么还去那片拆迁区。” 汤君赫将手背的皮肤掐得一片通红,沉默良久之后,抬头对杨成川说:“我受不了了,想杀了他。” 杨煊闻言,偏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杨成川被汤君赫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听他这么说,惊愕片刻,又皱起眉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汤君赫如实重复,“那天傍晚,我是想杀了周林。” 汤小年这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走上前朝他的肩膀打了一巴掌:“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杨成川有片刻的失语,饶是见过数不胜数的大场面,此刻面对自己语出惊人的小儿子,他也有些无言以对。杨成川一直没找到跟自己这个小儿子交流的正确方式,他总觉得汤君赫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虽然他的成绩一直拔尖,但是性格却很成问题——孤僻,不合群,说出来的话有时候会让人感到惊诧,还有那种眼神,看上去似乎总是阴沉沉的,像是生长在潮湿地带的蕨类植物。 怪不得那案子会有那么多疑点,杨成川陡然明白过来,他定了定神,看着汤君赫说:“说清楚点。” 汤君赫垂下眼神,把发生在那天傍晚的事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末了又说:“所以,跟杨煊没关系,是我害他丢了省队录取资格。” “这些事情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杨成川的眉头皱得更深,“之前你妈说起你被跟踪的事情,为什么你要否认?” “你知道你这么做有多荒唐么?”杨成川焦躁地站起来,在客厅不停地来回走动,“伪造正当防卫现场,亏你想得出来!先不说你能不能捅死一个成年人,你知道别人插到你身体里的刀是什么角度,你插到别人身上的刀又是什么角度吗?你试过这个水果刀能不能捅死人吗?万一他抢过来捅你怎么办?” 汤小年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在一旁看着汤君赫,不停地抹眼泪。 “你哥要是没去拦住你,你现在就成了一个杀人犯你知不知道!”杨成川怒火攻心,肩膀都气得有些颤抖,抬高声音激动地斥责他,“现在可好了,你哥去拦你了,把自己的前途拦没了,这些后果你有没有想过?” 汤君赫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的训斥,一声也没辩解。杨成川发泄完情绪,又高声追问了一遍:“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来解决这件事?” 汤君赫依旧不说话。 杨成川握着拳,重重地敲着茶几:“说话!” “杨成川你够了!”汤小年猛地站起来,带着哭腔吼他,“他跟你说你会管么你?6年前我跟你说过这事没有?你倒好,找人帮我给警察局说了几句话,就什么事都不管了你……” 杨成川情绪也很差,拉着脸说:“你先别搅和,当时你就没把这事说清楚。” “你少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汤小年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我当时说没说那个变态老师心思不纯,我说没说学校包庇那个周林,你管了么你,你当时说小孩子不懂事想多了,说完就把我电话给挂了,杨成川你可真行啊你!” 杨成川被骂得狗血淋头,压着火气道:“我那时手上才有多大权力,我手能伸那么长么你也不想想!行了,当着孩子的面……” “好,你那时候官不大,前年你还说把君赫调到一中上学,”汤小年越说越气愤,心底的那股愤怒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新帐旧帐一股脑地往外倒,“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啊杨成川,结果回去你就把这事给忘了,等到我再问你又说一中三中都一样,那你怎么不说把你大儿子也调到三中呢你!”汤小年抬手抹了把自己的眼泪,“现在出了这回事,你开始埋怨我们耽误了你大儿子的前途,滚你的犊子去吧,我儿子都快被你逼成杀人犯了你知不知道?!” 杨成川心烦意乱,在这一刻十分后悔怎么把汤小年这个泼妇娶回了家,铁青着脸斥道:“你别翻那些旧帐,现在就说眼下的事情!” “眼下的事情就这样了,这事归根结底就是你自己的责任,谁你也不用怪,要怪就怪你自己一开始没管这事!” 汤小年说完,拉着汤君赫就朝他的房间走,门关上,屋子里才重新恢复了半小时前沉闷的气氛。杨成川走到那个单人沙发前,坐下来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用拇指按压着太阳穴。 杨煊又坐了几秒,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 “吃不吃饭?”杨成川在他走到自己面前时,突然出声道,“厨房里阿姨做了饭,咱们先吃吧。” 杨煊握着门把手的那只手顿了顿,还是压着转了下去:“我还不饿,一会儿再吃。” 进了汤君赫的房间,汤小年默不吭声地掉眼泪,眼睛瞪着汤君赫。 汤君赫也不说话,从床头柜上拿了纸巾盒,塞到他妈妈怀里。 “为什么不告诉我?”汤小年不依不饶地追问。 “告诉你也没用,”汤君赫低着头咕哝,“你当时不也是拿了把水果刀。反正,不是你去坐牢,就是我去坐牢,都一样。” “什么都一样!”汤小年语气激动,“我去坐牢也不能你去坐牢,你才多大。” “未成年人还能轻判。”汤君赫转过头低声说。 “你又胡说什么,”汤小年伸手朝他的头拍了一巴掌,“以后有什么事都跟我说知不知道,杨成川不管,我就天天在他耳边念叨,我就不信他还能不管。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知不知道,是不是傻?” 汤君赫没回应她这句话,过了几秒说:“我只是觉得,我确实耽误了杨煊的前途,如果他没去拦我的话……” “人各有命,”汤小年抽出纸巾把眼泪擦干净,又擤了擤鼻涕说,“不去省队说不定比去了还好呢,天天打篮球,还能打得跟人家姚明一样呀?人家长两米多呢。” 汤君赫不说话了,一说到杨煊,汤小年就变了一张脸。鸡同鸭讲,谁也说服不了谁。 夜晚躺在床上,汤君赫又失眠了。自从那天被警察叫去做笔录之后,这几天睡觉前他总是会隐隐感到后怕。他意识到自己伪造正当防卫现场的想法本来就是行不通的,就算那天他真的把周林杀了,然后往自己身上再补一刀,那也很可能被警察查清真相。杨成川说得没错,自己拿着刀捅别人和被别人拿着刀捅,刀口会是两种不同的角度和力度,如果经过法医鉴定的话,伪造的痕迹很容易被辨认出来…… 他又忍不住想起那天傍晚的场景,如果杨煊晚来两分钟——或许两秒钟,他可能已经掏出了那把刀。 而一旦他掏出那把刀,面临他的将会是两种殊途同归的命运——要么是他杀了周林,彻底成为一个真的杀人犯,要么是他激怒了周林,刀被周林夺走,那迎接他的命运,很可能会比成为一个杀人犯还要可怕…… 而杨煊在那一瞬间的出现,硬生生地扭转了他的命运。 与之相对的,他也改变了杨煊的命运,虽然改变的方向并不如人意……汤小年的那番话并没有让他释然,他还是对杨煊抱着一种愧疚,如果杨煊真的去省队,会是什么样子?会慢慢地进到国家队,然后再进入NBA,成为最好的那批篮球运动员吗? 那被省队取消了资格的杨煊,将来又会走上怎样的一条路,会因此过得不好吗……汤君赫暗暗捏紧了拳头,不会的,他不会让杨煊过得不好的。 汤君赫想着这些,渐渐地睡着了,在那个昏昏沉沉的梦境里,他听到了那声直刺耳膜的尖锐刹车声。 他跑过那片满是瓦砾的拆迁区,赶到那个十字路口,然后看到被车轮碾压得血肉模糊的周林,瞪着那双死也不肯瞑目的双眼,朝他投过来最后一道如蛆附骨的眼神。 他额头渗出的血,让那张老实无害的脸看起来凶戾而不详,他咧开嘴笑起来,露出摇摇欲坠的几颗牙,从嗓子里泻出了最后一丝哀鸣,然后睁着眼睛咽了气。那两只眼珠虽然没了活人气,但仍旧直愣愣地看向汤君赫的方向…… 汤君赫瞬间就吓醒了,他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胸口急促地喘息着,梦里那张狰狞的脸在他眼前,怎么都挥之不去似的。 他坐起来,从床头拿起杯子去墙角的饮水机喝了杯水,然后坐了一会儿,等思绪平静下来,他拉开`房间的门,想要去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上嵌着的那道长条状磨砂玻璃上,映出微微摇晃的黑影——有人在洗澡。是杨煊,汤君赫想,汤小年和杨成川的房间有单独的卫浴间,他们应该不会出来洗澡的,更何况他们一向睡得很早。 鬼使神差地,汤君赫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那块磨砂玻璃有些愣神——事实上他根本就看不到什么,那块玻璃靠近门把手的位置,从外面看过去,只能看到偶尔凸出来的胳膊肘,或是伸长了挤沐浴露的手臂。 但汤君赫还是站住了,出神地看着那块磨砂玻璃上映出的影子。不知站了多久,也许只有两分钟,也许有十分钟,那道影子陡然变大了,也变黑了,随即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汤君赫猛地回神——杨煊要走出来了。 他有一瞬间的慌张,不知道自己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卫生间走,还是该闪到房间里先躲起来,还没做好选择,杨煊已经从门口走了出来。 杨煊赤裸着上身,下身围着浴巾。透过微亮的月光,汤君赫隐约看到那具肌理分明的身体,还有上面覆着的那层薄薄的却不乏力量感的肌肉。 他的大脑急速运转着,想要在杨煊开口问自己之前,找到一个可以启齿的理由,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看向浴室的方向。 各种想法急速地在他脑子里闪过,交错着,纠缠着,像一时无法扯开的团,他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抓到的线头。 “看什么?”杨煊朝他走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问,“又在看我?” 汤君赫闻到他身上传过来的水汽,他觉得自己要被淹没了,可是他的喉咙却很干涩,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杨煊低头看着眼前这双混杂着紧张、茫然、天真和渴求等等情绪的眼睛,低声说:“我有没有说过,我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看?” 汤君赫仍是不作声,只是看着他,既紧张,又无所畏惧。 杨煊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继而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你喜欢男的?” 听到他这样问,汤君赫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躲开了,心虚道:“我、我没有……” “那个视频不是你下载的?” 汤君赫觉得自己有些难堪,但他却百口莫辩,下载视频的那个人的确是自己,虽然当时他只是出于好奇。 杨煊笑了一下,刻意压低的声音中不难听出威胁的语气:“别再盯着我看,听懂没?” “但是,我忍不住想看你,”汤君赫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说,“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周林总是盯着我看。” 杨煊愣了一下,这句话让他产生了些许不适感。他皱了皱眉,伸手卡住汤君赫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然后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听好了,我不管你是揣着什么心思看我,也不管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那些都跟我没关系。但是,别再盯着我看,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你自己清楚。” 杨煊说完,松开手,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汤君赫回到房间之后,在黑暗中回想着杨煊刚刚说过的话。 “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你自己清楚。”杨煊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认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吗?想到这里,他竟然有些暗自窃喜。杨成川那次说得没错,不管他们自己承不承认,这种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是无法否认的。 可是,杨煊不准自己再盯着他看,那该怎么办呢?他确实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啊,上课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回头看杨煊在做什么,如果看不到,就会不自觉猜测他去了哪里,等到杨煊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才会安下心去做别的事情。 他的视线被杨煊的一举一动牵引着,有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目光就跑到杨煊身上去了。 所以,杨煊刚刚提出的要求是不切实际的,汤君赫有理有据地在脑中进行了一番推理——杨煊让他站在原地等着,那他就会一动不动地等着,因为他可以控制自己等待的行为;可是杨煊让他不许盯着他看,那他就不一定能做到了,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无意识的行为。 汤君赫自觉把这件事情在脑子里面理清楚了,这才放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汤君赫吃完早饭,背上书包,先于杨煊下了楼,早早地站在楼道口等他。他发现只要他能拦住杨煊,杨煊就不会介意载他去学校——杨煊似乎根本就不在乎这件事,只要汤君赫不用那种欢快的语调哼着歌,后座上坐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是坐着一个麻袋,对于他来说都一样。 第二十八章 但汤君赫还是会时不时地哼歌,曲调随着风向朝杨煊的耳朵里不住地钻。一开始杨煊还有些烦躁,到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再后来他居然从中听出了一些规律,譬如周一的早上是汤君赫哼得最欢快的时候,等到了周五,他似乎就蔫了,也不哼歌了,在后座闷不吭声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么热爱上学?杨煊觉得有些好笑,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真是异于常人。 周林的案子渐渐没了动静,警方调查多日,除了查出周林之前确实是个有恋童癖好的小学老师之外,关于杨煊和汤君赫的作案证据却毫无进展,最后只能得出周林是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误闯红灯才遭遇车祸的结论,给他那个成日拉着警察讨公道的妈交了差。 那天下班之后,汤小年去附近的商场逛了一圈,找到阿迪达斯的专柜,买了一套新款的运动男装和一双运动鞋。汤小年看着标价暗自咋舌,这一套算下来几乎抵得上她以前给人打工卖衣服时一个月的工资。 可是肉疼归肉疼,她还是去收款台交了钱。早上出门前她特地看了一眼杨煊的运动鞋品牌,全都是经常出现在广告上的大牌子,哪一双都不便宜。 汤小年拎着阿迪达斯的袋子走出商场,打算晚上让汤君赫把这些东西交给杨煊。虽然嘴上说“人各有命”,但到底杨煊被取消省队录取资格这件事是起于自己的儿子,这个人情还是该还的,汤小年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很厚道。 晚上,汤君赫正在自己的房间写作业,汤小年推门进来了,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写了一会儿,然后摸着他的头发说:“我今天去商场给杨煊买了一套衣服和一双鞋,一会儿你看见他,跟他说一声。” “为什么?”汤君赫转头看着她。 “还不是省队那件事,”汤小年说,“咱们还给他,不欠他的。” “这才还不清。”汤君赫说。 “怎么就还不清了,”汤小年不乐意了,“阿迪达斯的,你知道多贵么,心疼死我了。” “就是还不清,”汤君赫把头转回去,继续写作业,“要说你就自己和他说,他不会要的。” “哎你这孩子,你还没给呢怎么就知道他不要?” “他肯定说‘不用’,”汤君赫说,“反正我不说。” “我这是替你还的人情你知不知道,”汤小年力道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怎么不知道领情呢,还跟我摆脸色。” “我自己的人情,我自己会还。”汤君赫写着单词说。 “你还,你怎么还?你还准备给他当牛做马啊?”汤小年听出他语气中的不以为然,气道,“抢了你的东西又给你一点一点地还回来,你还感恩戴德的,你傻不傻?” 又来了,汤君赫不想就这个问题和她争辩,默不吭声地写作业。 “不还拉倒,我自己给他。”汤小年白了他一眼,没趣地出了房间。 汤小年打定主意的事情,就一定要在当天做成。她在客厅看着电视磕瓜子,时不时瞟向杨煊的房间,等着他走出来。 汤君赫做完作业,被汤小年叫出来吃水果。正吃着,杨煊从房间里出来了,朝卫生间的方向走。 “小煊,你过来看看这个,”汤小年努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模样,把身旁的两个印着阿迪达斯logo的纸袋拍得啪啪作响,“阿姨特意给你买的,你去房间试试合适不合适?” 杨煊看也没看,话也懒得说,好歹扔出了两个字:“不用。” 汤小年被弗了面子,撇了撇嘴角。 “你阿姨的一番心意,你过来试试。”杨成川抬头看着他说。话音刚落,杨煊就关上了卫生间的门,杨成川摇了摇头说,“不懂事。” 汤君赫吃着他最不喜欢吃的梨,看着电视小声说:“我就说。” 汤小年瞪他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会要。”汤君赫吃完了果盘里的梨块,开始吃他第二不喜欢的苹果块,“我还说他会说‘不用’。” “就你什么都知道。”汤小年没好气道。 汤小年话音刚落,杨煊就从卫生间走出来了。 “小煊,衣服和鞋给你放这了,”汤小年又缓下语气说,“你别忘了试啊,不合适阿姨再给你换。” 杨煊没应声,径自朝自己的房间走。 “过来吃点水果再回去。”杨成川伸手拉了一把杨煊的胳膊。 杨煊这次倒没再拒绝,朝茶几走了两步,弯腰拿了个橙子,刚要起身,汤君赫把吃了一半的果盘朝他递了过去:“给你吃这个。” 他把不喜欢的水果都吃完了,果盘里剩下的全是他喜欢的——芒果、草莓、香蕉、火龙果……汤小年看着他这个胳膊肘朝外拐的举动,气得牙痒,把瓜子磕得咔咔响。 杨煊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然后又扫了一眼旁边的汤小年,嘴角微动,像是几不可查地笑了一下,然后直起腰回了房间。 汤君赫收回胳膊,鼓了一下脸颊,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起来。 杨成川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这几天有意观察着汤君赫,发现这个小儿子唯独在对着自己的大儿子时,眼神里才能看出些同龄人的生机来。只是比较头疼的是,自己这个大儿子好像并不怎么想搭理他这个弟弟。杨成川叹了口气,打算过几天再找时间跟杨煊谈谈。 那两个纸袋子放到沙发上好几天,杨煊也没去动过。眼见着一周退换时间要过去了,汤小年见杨煊不肯领情,拎起袋子就去了百货商场,把衣服和鞋全换成了适合汤君赫的款式和尺码。 再次拎着纸袋子回家,汤小年的心里有些忿忿——这还是她第一次给汤君赫买这么贵的衣服,以前她给汤君赫买的衣服,要么是没什么牌子的衣服,要么是品牌的折扣款,亏得她眼光还算不错,汤君赫又长得争气,才没把生活的困窘暴露得那么明显。 周一升旗,学生们按照班级整整齐齐地站在操场上,无精打采地听着台上打了鸡血似的“国旗下讲话”。临近结束,教导主任走上去,按照校规宣布了杨煊校外斗殴的不良事迹,当众给了他一个记过处分,又取消了他的住宿资格,然后例行公事地让杨煊上去念检讨。 杨煊一走上去,就引起了底下学生的一片骚动。刚刚被“国旗下的讲话”搞得昏昏欲睡的学生们,一听杨煊要上去念检讨,瞬间都来了精神——杨煊在润城一中的名声有一半都是念检讨念出来的,当时因为一中和十六中篮球队互殴那件事,八个参与斗殴的篮球队队员依次上去念检讨,把台下人念得全都蔫了,一眼扫过去,没有几个人是睁着眼睛的。杨煊是最后一个上去的,虽然声调比起前面几个还要更加无波无澜,但单单是往那一杵,就让台下的人齐刷刷地仰起了脖子。 关于“周一念检讨的那个帅哥”的讨论声持续了足足几周才渐渐平息下去,往后的每个周一早上,都会有女生在校领导讲话时偷偷跟身边人抱怨“怎么还不来个帅哥念检讨”,这几乎成了颇具一中特色的一个话题。 杨煊自然是没有听邱莉的话把检讨背下来,他心安理得地拿着那张打印着检讨的A4纸,用极其平淡的语调把一份无聊的检讨念得毫无热情。台上人不知所云,台下人只顾着看脸,等到念完最后一句“欢迎大家今后监督”,底下的学生中居然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把紧接着上去总结讲话的教导主任气得脸都绿了。 升旗仪式结束后,各班开始带队返回,走到教学楼里,队伍就全都自动散开了。 汤君赫听到周围全都是议论杨煊的声音,他的哥哥似乎不止吸引了他一个人的视线。汤君赫有些失落,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台下众多仰望着杨煊的人中,并不占据优势的那一个——虽然他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虽然他们小时候度过了亲密无间的一个月,虽然他们现在住在一个家里,虽然他们每天都会一起上下学,虽然他们改变了彼此的命运,但这什么都说明不了,杨煊甚至可能很讨厌自己。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反而为他带来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突然在这一刻认清了自己对于杨煊的独占欲——他无法忍受和别人看到一样的杨煊,杨煊是他哥哥,而且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第二十九章 高二的期末考试在七月上旬的艳阳天举行,悬在教室天花板上的吊扇一刻不停地吹着风,伴随着头顶呼呼的风声,学生们在试卷和草稿纸上奋笔疾书。 考试结束没几天,学校就召开了一场家长会,杨成川如今成了润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露面,更别提杨煊的几张白卷让他脸上极其无光。 汤小年却很积极,下了班就打车去往润城一中,提前十分钟坐到了教室里。从汤君赫入学开始,汤小年从未缺席过他的家长会,这次也一样。 汤君赫这次的成绩也同样让她扬眉吐气,只是这次她炫耀的对象从那些家长里短的街坊邻居,变成了总是袒护着大儿子的杨成川。 省里近两年从上到下都推行素质教育,润城一中作为市重点更是推行的重点对象。成绩单发到家长手里,又很快被收了上去,但汤小年眼疾手快地拿出手机把那张成绩单完完整整地拍了下来。 开完家长会回家,汤小年把手机上的成绩单拿给杨成川看,语气不无炫耀地说:“还行吧?年级第二,也就语文和英语差了几分,其他科目都比那个年级第一高。” 杨成川看着屏幕上的分数栏,一箭双雕地夸道:“君赫的成绩一直不用大人操心,是个聪明孩子,像你。” “那可不,”汤小年一点都不谦虚,“我那是以前家里穷上不起学,要不怎么还不得是个大学生啊?” 杨成川欲抑先扬,笑道:“这话我信,就是……”他的话绕着舌根转了两圈,然后把这几天的思虑说了出来,“我觉得这孩子心理有点问题,我让小孙找了个心理医生,过几天让她给君赫开导开导……” 汤小年警惕地看着他:“什么心理医生?什么心理有问题?” “上次那事,我想想,觉得有点后怕,”杨成川解释道,“主要是害怕他的聪明用不到正道上……”这件事他琢磨有一段时间了,想到汤君赫当时说他想杀了周林时的神情,杨成川就忍不住冒冷汗——这件事若当时没被杨煊拦下来,那不光他小儿子的前途毁了,他自己的仕途也会被毁了,到时候事情再经过媒体轮番曝光,他们家这笔旧帐将会被记者和公众扒得一丝不挂。 因为这事,杨成川又后悔了一阵子,当时怎么就偏要把汤小年娶过门。诚然,汤小年从外表上看可以说姿色上佳,但内里却是个没文化的泼妇,一旦把她惹怒了,脏话浑话一股脑地朝外倒——汤小年教出来的儿子跟她也是一模一样,看着乖顺漂亮,扒开外表却是个实打实的小恶魔。 杨成川自问这些年对汤君赫也不错,过年过节没少往他手里塞过钱和礼物,但这孩子一次也没收过,打小就没开口叫过他一声爸,简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倒也不指望汤君赫给自己养老送终,只是将来自己若真的有点小病小灾,只怕汤君赫并不会向自己呈上一丁点孝心。 “你才心理有问题,”汤小年从杨成川手里抢过自己的手机,骂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要不是他没告诉我,我早就把周林给捅死了,还用让他活到现在?你的意思是说我心理也有问题啊?杨成川你少在那自作聪明了,仗着自己皮相好后台硬做了个副市长,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要说聪明用不到正道上啊,你认第二润城没人敢认第一……” 汤小年一说起汤君赫,护犊子的心思就开始源源不断地膨胀起来,直到把杨成川从里到外数落了一通才撒了气。杨成川被骂得下不来面子,气不打一处来,又拉不下脸跟她对骂,心里暗道不能跟泼妇一般计较,趿拉上拖鞋自个儿去书房了。 这事儿就这么撂下了,从那往后,杨成川再也没提过要给汤君赫找心理医生的事情。 汤君赫对这件事情丝毫不知情,他放了暑假,开始琢磨着挣钱的事情——以前是想挣钱买自行车,现在他的目标变了,他要挣钱给杨煊买生日礼物。杨煊的生日在十月底,他正好可以趁着暑假时间打工挣钱。 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好像只会学习——那就教别人学习好了,汤君赫这么想着,去书房的电脑写了一份小广告出来,把自己的辅导科目、时间以及联系方式全写上去,又用打印机打了十几页出来。 当天下午,趁着汤小年上班的时间,汤君赫拿着这十几页纸,跑到一公里以外的居民小区,贴了一下午的小广告。 贴完小广告,他就回家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着生意找上门来。一直等到第三天,汤小年周末放假,汤君赫也没等到自己的第一单生意。倒是汤小年给他在新东方报了个班,要他每天上午去上两个小时的英语辅导班。 汤君赫没说什么,他向来不反感上学。第二天上午,汤君赫就自己背着书包去了辅导班。 中午放学的时候,门口有人在发放辅导班的宣传页,他一一接过来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看,琢磨着自己那份小广告为什么没有招到生意。 看完之后,他把一沓宣传页塞到垃圾桶里,回到家对着书房把自己的那份小广告进行了一番改头换面——他把自己的中考数学成绩以及获得过的奥赛奖励全都列到上面,然后又打印了几十份出来。 等到第二天再去上辅导班,汤君赫就趁着中午下课的时间,站在辅导班门口,和那个发宣传页的人一起,朝路过的学生家长手里塞小广告,引得那人频频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他手上的小广告数量不多,很快就发完了,正打算拍拍手回家,有个领着孩子的家长拿着刚刚他发的小广告,朝他走过来。 “是你教?”那家长打量着他。 汤君赫点点头。 “中考数学满分……是真的吗?”那家长继续问,“不是虚假宣传吧?” “我有平时的月考试卷可以作证。”汤君赫认真地说,又从书包翻出学生证,给那家长看,“这是我的学生证。” 那家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脸上挂着精明,有些不信任地看着他说:“成绩是挺不错,不过你有经验么?”她低头朝自己的孩子努了努下巴,“就教她,我女儿,开学上初二。” 汤君赫还没说话,那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就晃着她妈妈的胳膊,小声道:“妈,我就要他教……” “……你少看着人家小哥哥好看就吵着要他教,”那家长低头斥她,“到时候又不好好学!” “我保证好好学。”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说完,又小心地瞥着汤君赫。 “回去对比一下再说吧,”那家长拉着小女孩走之前,对汤君赫说,“回头要是确定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吧。” 汤君赫点头道:“嗯。” 谁知那妈妈刚要牵着小姑娘转身走,小姑娘就“哇”地哭出了声,吵着嚷着非要汤君赫来教她,不然就赖在原地不肯回家了。 汤君赫也不作声,站在一旁看着她。 那妈妈又训又哄,见小姑娘软硬不吃,实在没办法,只好转过脸跟汤君赫说:“那你就过来教她吧,下午能先试讲一节试试吗?” 汤君赫点点头:“可以。” 小姑娘这才闭上嘴安静下来,吸了吸鼻涕,得逞地看着汤君赫。 当天下午,汤君赫就去给小姑娘试讲了一个小时。面对着外人,他向来把情绪隐藏得很好,所以他在给小姑娘讲题的时候,虽然有些问题的确白痴了一些,但他面上却没表露出什么情绪。 结果自然是没什么悬念——那小女孩为了让汤君赫留下来做她的家教老师,卯足了劲学了一节课,愣是把以前怎么也没弄明白的题目学会了。 汤君赫拿到了80块钱,出师顺利,心情很不错,在路上买了只冰淇淋,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朝公交站走。 夏日午后,通往公交站的那条小路整洁而清净,他走在浓密的树荫下面,眼睛不经意地扫过街边的路牌。上次应茴过生日时全班去过的那家酒吧好像就是在这条路上,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忍不住转头搜寻着那家店面。 他忍不住猜测杨煊最近去了哪里——一到暑假,杨煊的行迹就变得更加捉摸不定了,往往是下午出门,晚上才回来,有时候汤君赫已经躺下了,才听到外面推门的声音。 上周的某一天,汤君赫临睡前也没等到杨煊回来,他便躲在卫生间,想要等到杨煊推门进来的时候,自己再推门出去,造成一种他们恰好撞见的假象。 如果睡前看不到杨煊,他就总是会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杨煊,想得多了,连梦里都是杨煊——他不想再做关于杨煊的春`梦了,他觉得自己对杨煊的感情不应该掺杂那种肮脏的丑陋的欲`望,虽然那种欲`望的确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晚上十一点多,杨煊总算回来了,汤君赫透过那块磨砂玻璃窗,看到杨煊推门走了进来。他本想在心里数十个数再走出去,可数到“6”就忍不住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杨煊正站在门口玄关处,一只手撑着墙换拖鞋,听到声音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汤君赫装出刚睡醒的样子,抬手揉了揉眼睛,低声说:“你这么晚才回来?” 杨煊似乎是“嗯”了一声,也许没有,汤君赫觉得自己离得有些远,听不太清楚,便又朝杨煊走了几步,看着他问道:“你去哪了?” 杨煊先是没理他,换好了鞋,开始朝自己房间走,一边弓着背低头开锁一边问:“特意等我?” 这下,轮到汤君赫愣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偶遇计划”会这么轻易被看穿。 杨煊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推门进了房间,留下了一脸错愕的汤君赫站在原地。 汤君赫想着上周那一幕,走到了那家叫“凑合”的酒吧门口。从外面看上去,这家酒吧并不大,夜晚那种幽蓝的诡谲气氛在日光下荡然无存。酒吧只开了半扇门,似乎还并未到一天中营业的时间。 “这么早?”那天站在门口的服务生从店里看到外面的人影,走出来问。他的记性很好,汤君赫又顶着一张足以让人印象深刻的脸,那人记起他来,随口问了句:“来找杨煊?” 汤君赫内心涌上一种强烈的感觉——杨煊应该就在这里,他看着那人说:“嗯。” 那人竖起手指朝上指了指:“楼上。” “他在做什么?”汤君赫问。 “楼上台球厅看场子呢。” 汤君赫想了想说:“那我能上去看看吗?” “去呗。”那人说。 第三十章 白天的酒吧看上去和夜晚完全不同,窗户半敞着,空调刚刚打开,屋内尚有些燥热。阳光直射进来,年月已久的木制桌椅上泛着略微油亮的光。 汤君赫穿过一楼,绕到通往二楼的楼梯,抬头朝上看了看,听到上面杂沓的脚步声。他抬脚迈上楼梯,木制楼梯板被踩出了咚咚咚的沉闷声响。 刚一上到二楼,他就看到了杨煊。下午台球厅里人并不多,只有靠窗的一桌围着六七个人,其中一人握着台球杆,弓着腰,眼神瞄准桌上的台球,其他几个人则在一旁有说有笑地看热闹。 杨煊倚着窗台,一只手拿着台球杆撑在地上,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张台球桌。注意到楼梯拐角处有人上来,他以为是来了客人,下意识抬头看过去,不料却看到了汤君赫。 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的少年看上去和整个台球厅格格不入,像是一场成人聚会突然混入了一个不谙世事的未成年。杨煊眉头微动,目光微沉地看着汤君赫。 汤君赫浑然不觉自己不该来这里,他只是觉得好奇,这是他第一次进到台球厅里面,以前只是很多次路过写着“台球厅”的霓虹灯牌子,却从来没想过走进去看一眼。 二层冷气开得足,但人待在上面,却并不会觉得比一层舒服多少。围着台球桌的几个年轻人染着夸张的发色,身上刻意地裸露着纹身的部位,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夹着烟,把二层的空气熏得乌烟瘴气。 杨煊黑头发黑T恤,平日里在一群好学生中看着桀骜不驯,在这种污七八糟的环境中一站,倒是被衬得像个干净沉默的好少年。 汤君赫不喜欢这里污糟的空气,但他还是忍住不适,顶着杨煊警告的目光,视若无睹地走进去,在靠墙的一排塑料长椅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围着台球桌的是一群毫无技术可言的职高学生,其中一个女孩握着台球杆,绕着台球桌走了好几圈,尝试了五六次,愣是一个球也没进袋。 “瑶姐,你放弃吧,”另一个留着莫西干发型的男生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嘲笑道,“今天没带隐形眼镜吧?” “你闭嘴,”那女生抬头瞪他一眼,“就跟你能打进去似的。” “嗨哟,你躲一边去,”莫西干握着台球杆,走近桌子,“看哥给你表演个一杆进洞。” “你来你来,”女生直起腰,往后退了一步,“你就吹吧。” 莫西干握着手里的杆子,弓着腰,看准了桌上的一个球,比划着角度,然后用杆子轻轻一推,两球相撞,其中一个球笔直地进了袋中。 “怎么样?”莫西干直起腰,眼神不无炫耀地看着刚刚的女生。 女生悻悻道:“运气而已,有本事你把这桌全打进去。” “全打进去,今晚你请吃饭啊?” “你能全打进去我就把你们全请了。”女生不屑道。 “你说的啊。”莫西干又一次弯下腰,跃跃欲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压力,这一次他的运气反倒没刚刚那么好了,绕着桌子转了好几圈,试了几次,也没再击入一个球。 “别试了,说你是运气赶上了你还嘴硬。”女生嗤笑道,“我随便找个人都比你打得好。” “切,你找啊,你要找个能把这桌球清台的人,我请你吃饭。”莫西干不服气道。 “你说的。”那女生看了看围着自己身边的几个朋友,拿不准主意,忽地眼神一亮,对着窗台的方向招手,“哎帅哥,帮个忙呗?” 客人要求帮忙,杨煊没有不帮的道理,他目睹了刚刚那一幕,没待那女生明说,便知道她要找自己做什么。 “哎,还讲请外援的啊。”莫西干抗议道,“就咱们几个里面找。” 杨煊没急着动作,站在原地等他们解决内部矛盾。 “你刚说的是在场好吗?”女生把“在场”两个字咬得很重,白了他一眼道。 “就是,”另一个女生帮腔道,“怕了现在早说啊。” “操,谁怕了,”莫西干一只手握着球杆往后退,另一只手朝台球桌晃了晃,对杨煊道,“哥们儿你来来来。” 杨煊等他们说完,才握着台球杆走过去,看着那女生问:“那我开始打?” “开始开始,”女生雀跃道,“赢了晚饭有你一份,让陈诚请咱们吃日料。” 杨煊没说话,绕着台球桌走了半圈,弓下腰,沉着目光,对着两个球比划了几下角度,然后轻轻推杆,白球朝前旋转,碰到蓝球,两球相撞,发出“哒”的一声轻响,然后朝不同方向滑开。 球没进。莫西干立即嗤了一声,看着那女生道:“瑶姐,下次找人别光看脸行吗?” 女生有些紧张,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抵着下巴对杨煊说:“拜托拜托帅哥。” 杨煊神色未变,又换了个角度,走到白球停住的位置,又一次躬下身,比了比角度,然后果断地一推球杆,力道比上次重了一些,白球朝前滚动,击中斜前方的黄球——黄球随即直直地滚入袋中。 杨煊没多犹豫,又朝左边走了两步,旁边人都后退给他让地方,他躬下身,又一次弯腰击球,将刚刚的篮球也击入袋中。接下来的四五个球,杨煊都是出手干脆,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运杆,就能将白球直直地击中目标球,然后一杆进洞。 眼见着台球桌上的花色球越来越少,女生看上去比杨煊还要紧张和兴奋,几乎是跳着给杨煊加油。 杨煊倒是看上去很镇定,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 从汤君赫的位置上看过去,只能看到杨煊棱角分明的侧脸,微微绷紧的小臂肌肉线条,以及黑色T恤下面,偶尔露出的肌理分明的腰线。 汤君赫吃着冰淇淋,看看杨煊,再看看台球,把杨煊的侧面从头到脚看遍了,也把台球桌上能看出来的规则全都记下了。 桌上还剩四五个台球的时候,拐角处又来了五六个人,径直走过来,站到一张台球桌旁边。 杨煊直起身,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对旁边几个人说:“不好意思,可能清不了台了。” “没关系没关系,”那女生抢着说,“只是开玩笑打赌啦,晚上你跟我们一起吃饭呗?” “你请啊?”莫西干在一旁凉凉地说。 “我请就我请。”女生扭过脖子瞥了他一眼。 “晚上我得值班,去不了。”杨煊说完,把台球杆立到墙根,朝另外一桌人走过去。 路过汤君赫的时候,杨煊扫了他一眼,目光里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汤君赫却故意装作看不到,专心致志地把剩下的几口冰淇淋吃完,然后趁着杨煊跟客人说话的时间,他捏着包装纸下了楼。 等到杨煊招待完客人,再一看靠着墙边的那排塑料椅,已经没了汤君赫的身影。 也许只是一时兴起才过来的,杨煊莫名松了一口气。 来台球厅消遣的人大多都是些无所事事的年轻混混,其中以附近职高的学生居多,有时候有人喝多了,难免会寻衅滋事的、闹些事端出来。而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看上去天真乖顺,实则麻烦不断,他可不想到时候还得分心管他。 但接下来的几天,一到下午四点左右,汤君赫就出现在楼梯拐角,然后径自走到靠着墙边的那排塑料椅子上坐下,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看向杨煊的方向。然后坐在那里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吃完手上的冰淇淋,又会自己一声不吭地走掉。 杨煊被他看得有些烦躁。尤其是有些熟客经常会让他上桌打台球,被那道视线注视着,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完全集中精力。 也许应该口头警告一下。第四天,杨煊这么想。 没想到第五天,汤君赫没来,第六天,汤君赫又没来。杨煊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学会审时度势了? 没想到第七天,汤君赫又按时出现了。杨煊倚着窗台想了想,明白过来——昨天和前天是周末,汤小年休假在家,自然不会轻易让汤君赫出门。 杨煊正打定主意,想要走过去实践那个口头警告的想法,一个几乎每天都来打台球的熟客走过来,抬手揽着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说:“哎,那小男孩怎么总看你啊?” 这熟客也是职高的学生,似乎是叫什么“辉子”,不知道学什么的,总之从外表看也是个纨绔,手臂上还纹着一条藤状的纹身,左右耳骨上挂着数量不一的耳钉。平日里围着他转的不止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女孩,有时还会有些看上去瘦弱文静的男孩。 这个“辉子”总是下午打完台球,晚上就到楼下的酒吧里喝酒,几乎每天都能有“新收获”。 杨煊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士香水味,有些不适,但面上没表现出来,只是说:“不知道。” “不会吧,你没注意?”“辉子”朝汤君赫的方向看了看,又偏过头和杨煊说,“哎,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怎么可能。”杨煊扯了扯嘴角,扯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笑。 “怎么不可能啊,哎,”他撞了一下杨煊的肩头,低声道,“其实你可以试试男的,挺爽的,真的。” 杨煊的表情看上去讳莫如深,他从兜里摸了根烟出来,用打火机点着了,吐了口烟才冷冷道:“他是我弟。” “哈?你也有认干弟弟这爱好呢?没看出来啊。”辉子哈哈笑了几声。 杨煊没作声,转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辉子愣了一下,又接着干笑几声,才说:“不至于吧,我就是看他长得挺漂亮,想着你要是没兴趣,我就去问试试,说不定呢……谁也说不准,是吧?” 杨煊抽了几口烟,想了想,说:“你要想去问试试,也行。” 第三十一章 辉子听他这样说,果真抬腿要去,临走前还抬手拍了拍杨煊的肩膀说:“那我去了,祝我成功。” 杨煊捏着烟,看着辉子朝汤君赫走过去,然后低头跟他说着什么。汤君赫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转到了辉子身上。 杨煊看到他弟弟仰着头,露出脖颈上微凸的喉结,他看向辉子的眼神戒备而冰冷,跟看向自己的那种完全不同。 他有点后悔了,也许刚刚不应该说出那句话。 辉子坐下来,坐到汤君赫右边的塑料椅上,扭头和他笑着说什么。汤君赫脸上的冰冷似乎缓了一些,偶尔还会开口说几个字。 杨煊觉得自己也许低估了辉子——那人一向混迹声色场所,调`情手段一流,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小男孩,也许手到擒来。他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厌恶,神情变得有些阴沉。 过了不一会儿,汤君赫先起身走了,临走前还特地朝杨煊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杨煊在盯着自己,他似乎并没有意外,反而鼓了一下脸颊。 汤君赫走了,辉子随即也站起来,朝杨煊走过来,脸上挂着一丝沮丧。杨煊的烦躁稍微散开了一些,用手指弹了弹已经积了很长的一段烟灰,面无表情地看着辉子。 “唉,没成。”辉子站在他旁边,也点了一支烟抽起来,“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杨煊咬着烟,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说上个这么问他的人,被他差点杀死。”辉子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新鲜,哭笑不得地郁闷道,“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有个性的么?” 杨煊的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一下,说:“他说的是真的。” “啊?”辉子转头看他,有些不相信道,“真的?你怎么知道?” 杨煊淡淡道:“我在场。” 辉子呛了口烟,咳嗽几声:“你们还真认识啊?你不会真的是他哥吧?”他盯紧杨煊的脸看,半晌有些发懵地说道,“你别说,你们俩长得还真是有点像。” 杨煊没应声,只是看着前面几桌打台球的人。 “嗨,对不住啊哥们,”辉子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又低下声音问,“所以当时怎么回事,后来怎么没杀成啊?” “后来,”杨煊沉声道,“我把那人揍了一顿,所以才没杀成。” 辉子几近震惊,刚缓过来的嗓子又是一阵咳:“咳咳咳……哥们,你别这种表情,我没别的意思……别揍我,我刚跟他闹着玩呢,没想真睡他……”他说完又摸着脑袋讪笑,“那人该谢谢你才对啊,要不是被你揍一顿,命就该没了啊。” 杨煊语气平淡地接着道:“被我揍了之后,他腿脚不太利索,走到十字路口,就被车撞死了。” 辉子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瞠目结舌地愣了片刻,才结巴道:“哥们,我还有点事儿,先,先撤了啊。” 杨煊抽完最后一口烟,看着辉子下了楼,把烟蒂按到窗台的烟灰缸里,捻灭了,勾了勾一边的嘴角,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每个工作日下午去台球厅看杨煊打台球,几乎成了汤君赫雷打不动的暑假活动。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喜欢过哪个暑假,好像每一天都变得可以期待了。 每天给那个开学升初二的女孩补习完功课,从阿姨手里接过100块钱,他就走到楼下,沿着那条满是蝉鸣的浓荫小路一路哼着歌走过去,经过一排花花绿绿的店头,在沿路的商店买个冰淇淋,然后走到那家叫“凑合”的酒吧门口,上到二楼,就能见到他哥哥杨煊了。 二楼冷气开得足,空调在头顶上发出嗡嗡的机器运作声响,把他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一点一点蒸发掉。连那种乌烟瘴气的味道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吃完一只冰淇淋,他就该回家了。否则回去晚了,汤小年一定会问起他下午去了哪里——如果汤小年知道他没有待在家里写作业,而是跑出去做了一份兼职,她绝对会想办法把自己关在家里。 汤君赫吃冰淇淋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一开始十分钟就能吃完,渐渐地变成了二十分钟才能吃完,后来又变成了三十分钟才能吃完。 冰淇淋是吃不够的,他哥哥杨煊也是看不够的,汤君赫不知餍足地吃着冰淇淋,也不知餍足地盯着杨煊。一旦杨煊下楼了,他就开始变得坐立不安,不住地转头看向楼梯口,生怕一支冰淇淋吃完了杨煊还没上来。 汤君赫也不敢一直盯着杨煊看,一旦杨煊朝他看过来,他就会转过目光,假装看向别的地方,以显示自己对台球极大的兴趣。而一旦杨煊被其他客人叫去打台球了,他的目光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直直地看着杨煊打台球时专注的侧脸。 转眼到了七夕,杨成川拿着秘书为他订好的两张门票,带着汤小年出门看钢琴演奏会了。这是汤小年自正式过门以来,跟杨成川过的第一个七夕,她给汤君赫准备好晚饭,然后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一番,便跟着杨成川出门了。 难得晚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汤君赫洗完澡坐在自己的房间,听着窗外的蝉鸣声,忍不住猜测杨煊在做什么。 七夕的台球厅会很热闹吗?会有女生在这个日子跟杨煊表白吗?汤君赫看出来了,他哥哥杨煊很招女生喜欢,很多时候明明旁边站着几个专门的台球助理教练,女生们还是喜欢叫杨煊过去陪打。 汤君赫把笔搁下,看了看桌子上的闹钟,站起身走到床边换衣服——他打算去台球厅看看杨煊。他妈妈汤小年不在家,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汤君赫脱掉睡衣,换上了清爽的白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顶着半干的头发出了门。下了公交车再走到酒吧门口时,已经八点多了,七夕的酒吧已经早早地热闹起来,为了配合晚上的party,酒吧里的灯光换成了暧昧的橘色调,出入声色场的男男女女们精心装扮,更衬得汤君赫融不进今晚酒吧的氛围。 门口的服务生新换了一个人,见汤君赫要迈进去,伸手拦住他,打量着他道:“成年了吗?” “我来找杨煊。”汤君赫看着他道。 “来找杨煊?”那人似乎是新来的,狐疑地看着他,像是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放他进去。正犹豫间,之前的那个服务生正好端着鸡尾酒经过门口,适时地开口道:“没事,让他进来吧,杨煊的同学。” “哦,行,进来吧。”那人这才松一口气。 “是杨煊的弟弟。”汤君赫看着那个替他说话的服务生,认真道,“谢谢你。” “是弟弟啊……”那人笑道,“我就说看着你们长得有点像。” 转过长廊,酒吧里旖旎的歌声飘了出来,今天是七夕,驻唱歌手唱着一首又一首的慢摇情歌。 上楼梯之前,汤君赫好奇地朝一楼的酒吧里看了一眼,面对面坐着的成年男女们眼角眉梢似乎都在传情。原来喜不喜欢一个人,是可以通过眼神看出来的,他心里冒出这种想法,然后忍不住琢磨起自己看向杨煊时的神情。 会跟那些人的眼神一样吗?走上楼梯的时候他有些纠结地想,那他对杨煊的感情是喜欢吗?可他们是亲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台球厅里比平时要热闹许多,每个台球桌都围着不少人,杨煊还是倚着窗台——这样的日子,叫他过去陪打的反而不多,更需要费心思的是那些喝多了会打架闹事的人。 看到汤君赫从楼梯口出现,杨煊的眉头蹙起来——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妈妈汤小年晚上怎么会放他出来的? 那排塑料椅已经坐满了人,汤君赫找不到可以坐下的地方,转而朝杨煊的方向走过来。杨煊盯着他,目光里有些警告的意味。 汤君赫走近了,见他一直盯着自己,闪烁着眼神解释道:“我一个人在家有点无聊,就,就想来看看。” 杨煊不容置喙地冷声道:“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没有这样的规定。”汤君赫站到他旁边,小声反驳。 他站得离自己很近,矮自己半个头,杨煊闻到他未干的头发上传来的水汽,还有洗发水的味道,混合在污糟的空气中,清新到格格不入,他又重复一遍,加重语气说:“我说,回去。” 汤君赫也固执,咬定了说:“我不回。” “出了事情,我不会再管你。”杨煊几乎是威胁着说。 汤君赫却把这句话当成默认同意,如释重负地点头道:“嗯。”语气里甚至透出些开心的意味。 那种熟悉的烦躁感又顺着神经末梢蔓了上来,杨煊无意识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窗台。 长这么大,他还没遇到过这样棘手的事情。以前碰到的事情,要么狠狠地打上一架就能解决,要么冷着脸拒绝就能搞定。 可是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却不一样——冷声威胁无用,冷眼相待无用,狠狠地揍他一顿会有用吗?或许吧,可是想到他头上的那块浅淡的疤,那两片轻颤的睫毛,还有那个像坚冰一样的攥得紧紧的拳头,他又无法真的对他下手。 ——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啊。 汤小年的用心何其险恶,杨煊忍不住猜测,也许当年她打的就是这样的算盘,算准了他们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无法轻易割舍,所以才在十年前就把汤君赫送到自己家里,为十年后的过门早早做好了铺垫。 “砰”的一声,不远处传来酒瓶碎裂的声响,骂骂咧咧的声音随即高起来,杨煊皱了皱眉,朝那桌躁动的几个人走过去。 几个马上要干起架的人通红着脸,混着酒气的脏话从嘴里喷出来,其中一人拿着喝空了的酒瓶,要往另一个人头上砸过去,刚一举起胳膊,就被杨煊抬手按住了。 “操,别多管闲事。”那人转头吼着骂道,“松手!不然老子连你一块打。” “出去打。”杨煊说。 “你说什么?”那人不耐烦地皱着眉。 “我说,出去打,台球厅不是打架的地方。”杨煊看着那人,平静道。 “操,还跟他废他妈什么话!”对面的人抄起酒瓶就朝杨煊头上砸。 杨煊松开那人的胳膊,头一偏,躲过那个力道不小的酒瓶,刚想伸手去挡,一个台球杆伸了过来,重重地敲到那人的小臂上,那人一时没防备,吃痛地缩了一下手,酒瓶应声而落,砸到地面上,四分五裂。 “你他妈谁啊你!”那人恼羞成怒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的,抄着台球杆的汤君赫,挥起拳头就要往他脸上砸,汤君赫偏头躲的同时被杨煊猛地伸手拽到身后,拳头堪堪擦过他的右耳,带着一阵狠厉的风,让他有瞬间的耳鸣。 第三十二章 那人一拳打空,怒气更盛,紧接着又是一拳朝杨煊挥过来。杨煊是过来制止他们的,不是过来跟客人打架的,他避之不及,只能抬起胳膊挡住那人的拳头,骨头与骨头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叫旁人光是听着就感觉肉疼。 节假日是事故高发的时间段,酒吧里当值的保安比平日多了一倍,这时听到酒瓶碎裂的声响和高声的吵嚷,几个保安迅速地从楼梯拐角处跑上来处理情况。 “哎!出去打!”带头的那个保安拿着电棍指向醉醺醺的几个人,虎背熊腰地走过来,粗着嗓子吼,“条子就在楼下等着,谁他妈今天晚上想进去蹲着,你们尽管动手。” 他身形五大三粗,说话的语气也比杨煊粗野得多,一嗓子就吼住了几个想动手的醉鬼。 “别打了,”那个挥拳的人被身后画着浓妆的女人拉住胳膊,“喝多了你……” 那人用力甩开女人的手,啐了一句:“操,晦气!”又抬手指着对面的人,“你他妈的最近小心点,老子不卸你一条腿这事儿不算完。”说完就带着身后几个人,拨开围过来看热闹的人,拉着脸,酒气熏天地走出了台球厅。 一场风波平息下来,围观的人纷纷散开,刚刚说话的那保安看着杨煊问:“没事吧?” “没事。”杨煊神色如常,好像刚刚那拳不是打在他的胳膊上。 “那就行,”那人回头看看楼梯口,笑道,“你啊,还是太文明了,遇到这种想闹事的拿电棍赶出去不就得了。” “他胳膊受伤了。”汤君赫这时插话道。 保安这才看到杨煊身后的汤君赫,有些惊讶地挑了挑一边的眉毛,看着这个出奇漂亮的男孩。 汤君赫伸手握住杨煊的手腕,抓起来送到那人面前,指了指那块被拳头打中的地方说:“都青了。” 在酒吧里做保安,平日里少不了跟喝高了闹事的人打架,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情,只要没有大面积见血,没人会当回事。保安看着汤君赫煞有介事的表情,忍着笑问杨煊:“煊儿,这谁啊?” 杨煊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收了收胳膊,想避开汤君赫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但汤君赫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抓得更紧了一些,自我介绍道:“我是他弟弟。” “你还有弟弟?”那人更惊讶了,“以前没听说啊。” “焦哥,你带他下楼吧,”杨煊面上看不出任何波动,“今天不安全。” “行,那我先带他下去。”那个被杨煊叫做“焦哥”的保安毫不见外地抬手揽住汤君赫的肩膀,像揽自己的小兄弟一样亲昵,低头道,“走吧弟弟?” “我不是你弟弟,”汤君赫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和汗味,冷着脸挣开他的胳膊,“也不走。” “杨煊是我兄弟,他弟弟就是我弟弟,”焦哥的心跟体形一样庞大,没介意汤君赫冷冰冰的态度,依旧开着玩笑,拍着他的后背道,“走吧,你哥拳头硬着呢,你留下来也是拖他后腿。” 汤君赫不想跟他下楼,但他单薄的少年身形又扛不住焦哥的生拉硬拽,想伸手再去拉杨煊的胳膊,杨煊却转身朝窗台的方向走了。 “别腻着你哥了,”焦哥握着他的肩膀把他往楼梯口带,“你哥在工作知道吧?一会儿再出事还得顾着你——” “怎么了这是?”焦哥话说到一半,被正朝楼上走的一个人打断。 “哦,煊儿他弟,”焦哥解释道,“今天不是闹事儿的多么,杨煊让我带他下去。” 上楼这人是酒吧今天的值班经理,听他这样说,特意朝汤君赫看了一眼:“杨煊还有弟弟?这样吧焦哥,你去换杨煊下来,徐哥他妹妹过来了,杨煊估计今天这班是值不了了,七夕么……” “操,怎么没个妹子看上我呢,”焦哥有点郁闷,接着爽快道,“行吧,那我去换他下来。”说完,又转头对汤君赫说,“你也早点回吧,你哥晚上陪妹子,估计没空搭理你了。”说完就踏着楼梯上去了。 “谁?”汤君赫问那个值班经理。 “杨煊女朋友。”那人敷衍道。 “杨煊没有女朋友。”汤君赫看着他,字正腔圆地纠正。 他语气较真,引得值班经理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现在没有,一会儿就有了。” 正说着,杨煊从楼上走下来了,一边下楼一边问值班经理:“文哥,什么事?” “应茴找你过七夕来了,”值班经理抬手拍了拍杨煊的肩膀,“去吧,上面我让焦哥盯着。” 应茴是酒吧投资人徐总的表妹,整个酒吧里的工作人员没人不知道她喜欢杨煊,她来找杨煊,杨煊今晚这班自然是不用继续值了。 “说好了十一点之前我盯台球厅,”杨煊听他这样说,转身要朝楼上走,“我上去换焦哥下来。” “哎——你别让我为难啊,”值班经理眼疾手快地上前两步,拉住他的胳膊,“徐总这个表妹说话比徐总还有用,你想让我丢饭碗啊?再说了,七夕还是要过的,值什么班啊,你再值班,我扣你工钱了啊……” 那人说话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猥琐的神态,不难猜测他揣着什么想法。 杨煊皱了皱眉,说:“我跟她不是过七夕的关系。” “杨煊!”楼梯下面这时传来一道清甜的女声。 三人同时低头看过去——应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正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抬头朝他们看过来。 “你先下来。”她抬起另一只手,手掌朝向自己勾了勾,一脸期待地示意杨煊下楼。 “煊哥,”冯博也走了过来,气喘地倚着另一边墙,“茴姐非要来,我劝不住她……”他话说到一半,一眼看到旁边站着的汤君赫,“哎?他怎么也来了?” “行啦,走吧。”值班经理不由分说地抓着杨煊的胳膊,拉着他下楼。 汤君赫也跟在他们身后走下楼梯。 杨煊下了楼,对应茴客气地说:“什么事?我晚上要值班。” “他不值班,取消了。”值班经理临走前给应茴送了一把助攻。 应茴长发披肩,脸上画了精致的裸妆,穿着色彩鲜艳的连衣裙,露出白皙纤细的四肢,一出现在酒吧,就引得大厅里的客人不断扭头看过来。 楼上是人声鼎沸的吵嚷声,隔壁是喧闹嘈杂的电子舞曲声,再对着应茴期待而羞涩的目光,杨煊觉得有些头疼——他以为上次说得已经够明白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应茴又携着一腔热情卷土重来。 “出去说吧。”杨煊走在前面。路过酒吧前台的时候,调酒师对着他们吹了声拐着弯的口哨。 杨煊推开酒吧门走出去,一直走到对面路边的树荫下,几乎听不到酒吧隐约的音乐声了,才停下脚步。 “喂,识相点。”冯博从后面拽了一下汤君赫的胳膊,暗示他跟自己一起离远些。 但汤君赫仿若未闻,走过去站到杨煊旁边,跟他一起等着应茴开口。 冯博气急,走过来揪着汤君赫的T恤,拉着他就朝一边走。 汤君赫被他拽得朝一边踉跄了一步,紧接着伸手把T恤从冯博的指缝间拽出来,冷冰冰地看着他。 冯博不耐烦地骂道:“操,人家二位表白呢,你谁啊你,凑上去当电灯泡。” “我是他弟弟,”汤君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反问,“你又是谁?” “你真好意思说啊你,”冯博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嘲讽道,“你是他弟,他可不是你哥。” 汤君赫不动声色地反唇相讥:“这轮不到你来说。” “哦,轮到你这个三儿——” 话说到一半,杨煊突然侧过脸开口了:“冯博。”声音不高,警告的意味却很明显。 冯博立刻噤了声,没好脸色地白了一眼汤君赫。 那边偃旗息鼓了,应茴才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黑色长盒子,递给杨煊说:“这个给你。” 见杨煊不说话也不伸手接,应茴解释道:“是巧克力,给你吃的。” 杨煊微蹙着眉头,侧过脸看向别的方向:“我以为上次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啊,是的,”应茴像是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放低了声音,柔声细语道,“我是想,可能还有努力一把的可能……” “没这个可能。”杨煊直截了当地拒绝,这一次的态度远不如上次委婉。 应茴没料到等着自己的会是这样冷漠的答案,一时有些怔住,回过神来,委屈得几乎要落泪。 杨煊见她含着泪光,耐着性子解释道:“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些。” “可是,你总是要有女朋友,总是要结婚的呀,”应茴几乎有些哽咽道,“我不信你一辈子都这样。” 相比她的情绪激动,杨煊几乎可以称得上不近人情,他平静地说:“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 路过的人纷纷扭头朝他们看过来,应茴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她平静了一下情绪,才用略带撒娇的语气低声说:“那巧克力你总要拿着吧,好不容易买来的。” 杨煊依旧淡漠道:“我不喜欢吃巧克力。” 应茴这次却坚持道:“你不拿着,那我就不把今天的拒绝当真了。” 杨煊的耐心已经耗尽了,刚想说“随你”,后面传来一声突兀而清脆的声音:“我喜欢吃巧克力。” 应茴有些懵地朝那个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看到汤君赫正看着自己,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操,你添什么乱,”冯博从树干上直起身,刚想伸手拍他,却见他朝应茴的方向走过去。 “啊?”应茴没想到自己即将送出手的爱心巧克力会被半途截胡,愣道,“你要吃这个吗?” 汤君赫几乎是有些真诚地朝她点头,又问道:“可以吗?我想跟你换。” 作为一个资深颜控,应茴对长得好看的人都颇有好感,对着这样不识时务的汤君赫,她虽然不太高兴,却也拉不下脸来凶他,再加上她看出杨煊是绝不肯收这盒巧克力的,便转了转眼珠,换了一种话术说:“那送给你吧,就当是杨煊给你的。” “是你给我的,”汤君赫较真道,“是我要跟你换。” “哦……”应茴偷换概念失败,又不能收回送出巧克力的话,只好把巧克力递给他,答应道,“好吧,送给你,不过你不用跟我换了。” “要换的,你等等。”汤君赫接过巧克力,朝酒吧跑过去。 应茴有些茫然地扭头看杨煊:“他要跟我换什么啊?” “不知道,我上去值班了,你们早点回家。”杨煊说完,也朝酒吧走过去。 走进酒吧,他看到汤君赫站在吧台,一边跟服务生说着什么,一边对着前台一排精致的盒子指指点点。杨煊觉得他这个弟弟实在不按常理出牌,他脑袋里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常常搞不清楚。 杨煊收回了视线,朝二楼走过去。 酒吧外面,冯博吊儿郎当地靠过来:“茴姐,这回死心了吧?” “你闭嘴。”应茴瞪他一眼。 冯博耸了耸肩,又好奇地看向酒吧:“我说,我们真要等他啊?” “等等呗,”应茴无所谓地说,“我还挺好奇他要拿什么跟我换。” 过了几分钟,汤君赫从酒吧里推门出来,手上多了另一个精致的盒子,应茴认出那是酒吧前台卖的酒心巧克力,刚刚在前台等杨煊的时候,她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 经过包装的酒心巧克力价值不菲,汤君赫刚刚说的要和她交换,原来不是开玩笑的。 “你还真要跟我换啊?”应茴不好意思地笑道,“算啦,送你吃了,反正杨煊也没打算收,你把这个退回去吧。” “说了要换的。”汤君赫坚持道。 “要换要换,凭什么白给啊,”冯博伸手接过来说,“我替她收了,两不相欠啊。”说完回头催应茴道:“走吧茴姐,别望眼欲穿了。” 应茴依依不舍地抬头看了看二楼的台球厅,说了声“嗯”,然后跟汤君赫说:“那我们走了,拜拜。” 汤君赫点点头,也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距离出门已经两个小时了,汤小年快回家了,他必须要赶到汤小年之前到家。 冯博一边朝前走,一边频频回头看着汤君赫,猜测道:“我说茴姐,那小子不会暗恋你吧?” 应茴沉浸在被拒绝的悲痛中,闷闷不乐道:“什么啊。” “不然为什么偏要跟你换巧克力啊?”他拿着那盒酒心巧克力翻过来覆过去地看,“这玩意儿还不便宜呢。” 应茴否定他的猜测:“暗恋我的话就不是换而是送了好不好?” “送的话太明显了啊……”冯博继续给自己的猜测找理由,“看他也不像有胆量送人巧克力的样子,所以只能借换的幌子喽。” 应茴兴致缺缺地撇嘴道:“不管真的假的,反正我没兴趣搞姐弟恋。” 杨煊在酒吧待到11点,换好班,准备下班回家了,临走前突然被前台的调酒师叫住:“杨煊,你弟跟你还是情敌啊?” 杨煊不明所以道:“嗯?” “我看他买了一盒酒心巧克力给应茴,”调酒师抓起前台的一个盒子,朝他晃了晃,“不便宜呢。” 杨煊随口问道:“多少钱?” “578,关键他还没带钱你知道吧,”调酒师用手指点了点一旁的赊账本说,“喏,这还打了个欠条呢。” 杨煊拿过那盒巧克力看了看,片刻后说:“我替他付了吧。” “什么情况?”调酒师开玩笑地笑道,“你弟弟可是你情敌啊。” 杨煊懒于跟他解释,掏出钱包随口道:“他要喜欢,我不跟他抢。”他数了六张一百,交给前台的服务生道,“仪姐,帮我把帐销了吧。” “要么我小时候总羡慕有哥哥的人呢,这帐说销就给销了,”服务生接过钱,又给他退了一百,“唉,哥哥挣钱也不容易啊,给你打个折吧。”收了钱,她又把那张欠条撕下来,连着那一百块递给杨煊。 杨煊没说什么,接过来看了看,把欠条折起来,塞到钱包里。 出了酒吧,杨煊打了辆车回家。七夕晚上人多,已经11点多了,依然可以看到不少成双结对的情侣。路过的出租车里几乎都坐满了人,杨煊一边朝前走一边看着路边的车,几乎走了半个小时才打到一辆车。 到家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整个楼道里静悄悄的,杨煊乘电梯上楼,拿出钥匙开了锁,然后推门进屋。正在换鞋,身后传来了一道开门声,在幽黑寂静的房间里听来格外清晰。 不需回头,杨煊也知道那道开门声是从汤君赫的房间传出来的。 第三十三章 汤君赫趿着拖鞋朝杨煊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跌打损伤喷雾剂——还是杨煊上次给他的那小半瓶,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杨煊,小声说:“给你喷这个。” “放茶几上吧,一会儿我洗完澡再说。”杨煊换好鞋,从自己房间里拿了换洗的衣服,就径自朝浴室走过去,把汤君赫独自撂在原地。 话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敷衍汤君赫,一会儿洗完澡他还记不记得要喷药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杨煊打小就没少打过架,小伤小碰都司空见惯,那瓶喷雾剂还是他半年前打篮球时不小心崴到脚踝才买的,用了大半年也没见底。 一处淤青还要这么挂心?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真是被娇惯着长大的。杨煊冲着淋浴想。 杨煊洗澡一向很快,他简单地套了个T恤和短裤,就推门走了出来。一出门,他就愣了一下——汤君赫手里拿着喷雾剂,坐在茶几后面的沙发上,正一声不吭地等着他,见到他便站了起来。 那一瞬,杨煊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大概就是心尖处被细针轻轻地刺了一下,有点痒,也有点疼。与此同时他也感觉自己的左臂在隐隐作痛,像是晚上那人捶在他胳膊上的那一下后知后觉地开始起作用了——应该是心理作用,他想,毕竟他以前打架从来没觉得疼过。 杨煊罕见地主动开了口,语气仍是平淡的:“放那儿吧,我会喷的。” 汤君赫抓着那瓶喷雾剂站了起来,期期艾艾地看着道:“我帮你喷吧,你……我记得你右手用得不太习惯。” 杨煊可以想出一百句嘲讽的话来,比如喷个药水有什么习不习惯的,比如我可不像你那么细皮嫩肉,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汤君赫帮他写田字格的那一幕,那时候他们还就左撇子这件事达成了“打死不改同盟”。 “那快点吧。”杨煊佯作不耐烦的语气,他不知道这时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汤君赫才更妥当。 汤君赫一下子雀跃起来,几乎是跳着靠到了杨煊旁边,他抓着杨煊的手腕,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想看清楚那块淤青。可光线实在太微弱了,他使劲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黑乎乎的手臂轮廓。 “太暗了,”汤君赫抬头看他,小声征求他的意见,“要不去我房间,或者你房间?” 杨煊觉得有些不习惯,汤君赫抓着他的手腕,贴近了仔细地看,温热的呼吸都扫到上面,让他有种他们很亲昵的错觉。而他刚刚说出口的这句话,又陡然在亲昵中掺进了一丝暧昧,让他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他稍稍用力,挣开汤君赫的手,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把客厅的大灯打开了。那种怪异的暧昧感被强烈的白炽灯一照,迅速地无影无踪了,他这才觉得正常了一些。 也许是没料到杨煊会突然开灯,也许是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刺眼的灯光,汤君赫的眼睛忽地眯起来,睫毛扑扇了几下,他伸手揉了揉,才完全适应客厅的灯光。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的大灯,又忍不住瞥了眼汤小年和杨成川的房间,像是有些紧张,但一番欲言又止后,终究什么也没说。 杨煊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喷个药水会搞得这样郑重其事,他坐到沙发上,竭力作出若不经意的样子,催促道:“不暗了,快点吧。” 汤君赫也跟着坐下来,拿着药水晃了晃,对着杨煊手臂上发乌的那一处喷了两下,然后伸出食指,在那块皮肤上转着圈抹了抹,又抓着他的手臂,低下头呼呼吹了两下。 那种怪异感又不失时机地冒了出来,杨煊收了手臂:“差不多得了。” 没想到汤君赫抬起头看着他,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眼神里混入了一丝得逞似的狡黠。 杨煊怔了一下,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想法——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弟弟长大之后这样笑。 汤君赫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眼尾的睫毛交错着,目光中的阴郁一扫而空,给人一种天真的感觉。杨煊忽然想伸手摸一下他的头发——不知道小时候那种绵软顺滑的手感有没有改变,但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又忍住了。 汤君赫把喷雾剂的盖子扣好,又没话找话地问杨煊:“为什么要去台球厅看场子啊?” “不然呢?”杨煊瞥他一眼。他本想起身回房间,但看看汤君赫好像并没有想回去的意思,便也一时没有动作。 “我觉得有点危险。”汤君赫握着喷雾剂,想了想说,“而且,酒吧里好像不许未成年进的,他们还要雇佣你,那不是违法的吗?” 杨煊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有些想笑,反问道:“你要举报我?” “不是,”汤君赫慌忙解释道,“我是想,或许你可以做点别的……” “只有你这样的才会被一眼看出是未成年。”杨煊一点不给他留面子,他朝后倚了倚,靠在沙发背上,放松了一些,“做别的,你给我找?” 汤君赫像是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似的,犹豫道:“我是想,要不,你教我打台球?我可以按小时付费的……” 汤君赫不知道杨煊为什么要做兼职——明明他看上去什么都有,根本不需要靠自己赚钱。早在他刚来这个家里时,杨成川就给了他一张银行卡,他对自己这样大方,对杨煊自然更不会亏待。但做兼职不就是为了赚钱吗?汤君赫想,不管原因是什么,杨煊做兼职肯定是想赚钱的。 听到他这样说,杨煊是真的绷不住笑了一声:“一小时多少?” “你说呢……”汤君赫有点不好意思,“你来定吧。” 杨煊意味深长地问:“你不是还背着欠条?” 汤君赫的脸“腾”一下红了,结巴道:“我、我那是晚上出门太急,没带钱……” 杨煊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又笑了一下:“打欠条给女孩子买巧克力?够拼的。” “不是买,是换。”汤君赫对“换”这个字眼极尽固执。 杨煊微微挑眉,问:“有什么区别?” 汤君赫看着他,几经犹豫,才下定决心说了实话:“不换的话,她就会把巧克力给你。” 杨煊听他这样说,一开始没有什么反应,片刻后,眉头才缓缓皱起来,看向他:“什么意思?” 汤君赫做错了事一般地垂下睫毛,低声说:“你可能听了会生气,但是……我刚刚仔细想了一下,上次说得好像有点不对,我对你,跟周林对我不太一样,但是有点像应茴对你一样。” 这话一出,杨煊素来冷静的情绪瞬间爆发到了一个临界点,他几乎是有些震惊地拧着眉看向汤君赫,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到底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得自己有耐心坐下来跟他缓和一下关系,他居然这样语出惊人。上次他说什么跟周林一样的那句话,杨煊只觉得有些怪异,却没怎么往心里去,只以为他在拿话刺自己,但这一次,他却怎么也做不到同样无视了。 杨煊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打量着他道:“你疯了吧?” 不料汤君赫自己也像是苦恼万分似的:“我也觉得。” 杨煊一时分不清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还是真的在为这件事苦恼,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相当荒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最后简单粗暴地扔出一句:“你搞同性恋不要搞到我头上来。” 汤君赫看出杨煊是真的生气了,不知所措道:“我没有,我也不确定……” 杨煊烦躁地站起来,刚想抬脚,又想起什么,他从兜里拿出钱包,把欠条翻出来扔到汤君赫身上:“欠条帮你还了,以后别去台球厅了。”说完就朝自己的房间走。 汤君赫紧跟着站起来,刚要着急忙慌地上去拉住杨煊,汤小年的房间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推开了。 汤小年今晚睡得很不踏实,满脑子都是听完音乐会后杨成川看不起自己的神情——一个七夕过得这么糟心,倒还真不如不过。 自打年轻的时候,杨成川就常常暴露出这种优越感来,时不时就要在汤小年面前显摆自己高人一等的文化气质。只是那个时候的杨成川外形清俊,内里就算烂成一团腐肉,酸腐气倒也没那么明显。现在他人到中年,又自恃身居高位,更是处处看不起汤小年。 汤小年自知自己没文化,只好闷着气不吭声,但这口气不出,就一直在胸口翻腾着发酵。她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十二点多,怎么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到客厅有人在说话,但隔着一扇门又听不太清楚,抬眼一看,客厅有灯光顺着门缝泄进来一些。 她心里烦闷,下床推门一看,正看到杨煊在给自己的儿子甩脸色看,那神情在汤小年看来,真是跟年轻时的杨成川像极了。 “还不睡?”汤小年披散着头发,转头看了看杨煊房间关上的门,走上来拉着汤君赫的胳膊,低声斥他,“你半夜不睡跟他在客厅干什么?” “我起来去厕所。”汤君赫撒谎道。 汤小年明显不信:“那他给你甩脸色?” 汤君赫刚惹了杨煊生气,这时无精打采道:“没有,你看错了妈。” “叫你离他远点,你就不听,”汤小年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还老是自己凑上去,他啊,跟杨成川一样的,表面看挑不出毛病,其实都是坏到了根里。” 汤君赫低垂着眉眼说:“我去睡觉了。” 汤小年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赶紧去。” 走到房间的时候,汤君赫想,坏到根里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己。 第三十四章 事情搞砸了,汤君赫有点恐慌。 打算杀死周林的前一晚他没怕,被警察叫去做笔录的路上他没怕,在台球厅面对那人挥过来的一拳时他也没怕,可是想到杨煊刚刚面沉似水的神情,他却怕得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等着菜刀落下的鱼,忐忑不安又无路可退。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做才是正确的——这件事除了跟他哥哥杨煊说,他还能告诉谁呢?告诉他妈妈是不可能的,汤小年会疯掉的,不但疯掉,可能还会采取一些极端的行动。告诉他同桌尹淙?她热心又友好,也许会帮上一点忙,可是想到之前遭遇过的校园冷暴力,他又无法对着一个“同学”身份的人吐露这样难以启齿的秘密。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告诉杨煊了……杨煊是他哥哥,就算目睹了他差点成为一个杀人犯,就算因为阻止他而毁掉了自己进入省队的大好前途,他也没有对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偏见与愤怒。 诚然,杨煊对他的态度一向都是冷漠的,间或可能还夹杂着威胁与嘲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够感受到那种漠然的外表之下,杨煊对他的无奈和包容,他几乎是势如破竹般地对他哥哥杨煊产生了信赖,乃至于依赖的感情。 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那个灰蒙蒙的黄昏里,他亲手交给杨煊的,不止是一把泛着冷光的锋利的水果刀,还有他那颗不谙世事而又满腔赤诚的真心。 汤君赫确定无疑地认为,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杨煊也不会不管他的。 更何况,上次他和杨煊说的那句,他跟周林没什么不同的话,杨煊都没放在心上,这次他再说自己其实和应茴更像,杨煊说不定还能大大地松一口气。汤君赫不无乐观地这样想。 他打算把自己心里那种悸动而反常的心思告诉杨煊,寄希望于他能帮自己解惑——杨煊什么都懂,他一定能帮到自己的。就算帮不到,他也可以借此试探一下杨煊的态度。 可是没想到,杨煊不但没有松一口气,也没打算帮他,反而像被触了逆鳞似的,瞬间冷下了神情。想到这里,汤君赫攥紧了手心,竭力把心里涌动的不安压了下去。 忐忑的同时,他也有些暗自庆幸——幸好杨煊的怒气来得及时,如果他像以前一样镇定平静,那他接下来就很可能就把自己梦到杨煊然后发生梦遗的事情说出来了……如果他把那件事说出口,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汤君赫觉得有些后怕。 也许该道个歉?他局促不安地想,或许道个歉杨煊就不生气了。毕竟,他哥哥是不会不管他的。 这样想着,他感觉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很快做好了第二天去台球厅跟杨煊道歉的打算,在脑中排好了台词,然后就睡了过去。 *** 汤君赫没想到的是,他哥哥杨煊真的不理他了。 第二天下午,他从酒吧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两根冰淇淋捏在手里,打算跟杨煊道个诚心实意的歉,告诉他自己昨晚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反正他一向对撒谎这种事得心应手。 他要告诉杨煊,他说的“和应茴一样”,是指他也喜欢杨煊,但弟弟喜欢哥哥,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不但如此,他还打算倒打一耙,告诉杨煊,哥哥不喜欢弟弟,才是不正常的,不道德的,没有尽到兄长的义务。 汤君赫觉得自己这套腹稿编排得很完美。 走到酒吧门口,他和往常一样,神情自然地要抬脚迈进去。 没想到门口站着的那个服务生这次却伸手拦住了他:“不好意思小朋友,酒吧不接待未成年人。” 汤君赫刷脸失败,一时怔了一下,回神后拿出了以往那句万能的“通行证”:“我是杨煊的弟弟,来找杨煊的。” 那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杨煊是谁啊?” 汤君赫有点急了:“就是在二楼台球厅看场子……” 那人憋不住笑出来:“急了吧?不逗你了,杨煊不在这了。” 汤君赫一脸错愕:“那他去哪了?” “不知道,”那人倚着门说,“他是你哥,你该问他才对啊。”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辞职了,”那人看着他,“辞职懂吗?” 汤君赫不信,他要上楼亲眼确认过才肯离开。那人便放他上去,他急吼吼地跑到二楼,发现窗台边果然站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他愣愣地对着窗户的方向站了半晌,揉了好几下眼睛,确保自己看得没错,这才肯相信,杨煊是真的不在这里了。 他转身垂头丧气地走下楼,走出酒吧,走到那排茂密翠绿的树荫下。 天气很热,柏油马路被太阳蒸出了肉眼可见的雾气,一辆辆汽车在他身边飞驰而过,热乎乎的汽车尾气把空气熏得格外污浊,比台球厅乌烟瘴气的味道还要难闻。 两支冰淇淋被他捏在手里,很快就化成了水。包装袋上渗出冰凉的汗珠,把他的手心都沾湿了。 他又想哭了,委屈得不得了,走在空旷的街上,就好像小时候迷路一样慌张无措。 可那时候是他希望杨煊找到自己的,现在却是杨煊不想被他找到了。 打好的那篇腹稿也蔫了,像一团被浆湿的草稿纸一样,粘糊糊地堵在他的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堵得他呼吸不畅。 走到垃圾桶旁边,他把那两袋化成水的冰淇淋扔掉,然后使劲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 明天还来看,他竭力乐观地想,说不定杨煊还会回来的。 连续一周,汤君赫每天都会去那家酒吧,到最后几天,那个服务生一见他,就脱口而出“杨煊不在”。 杨煊不在,汤君赫无精打采,连吃冰淇淋的心情都没有了。 对于杨煊去了哪里,他无从得知——杨煊又跟寒假那时一样,晚上也不回家住了。 杨煊想从他的视野里消失,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汤君赫这才知道,之前杨煊放任自己盯着他看,那简直是对自己的纵容。 ——可是他搞砸了,杨煊对他收回了那份纵容。 汤君赫惊慌失措,寝食难安,这还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连续几天看不到杨煊。 他天天盼着开学,数着暑假剩下的日子。暑假结束,就意味着杨煊要回来了,就意味着他又能看到杨煊了。 汤小年何其敏感,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儿子的不正常,通过几天观察,她判断出这种茶不思饭不想的症状,好像是相思病。 自己的儿子早恋了?汤小年如临大敌地观察着汤君赫,旁敲侧击地审问他:“你们班有没有漂亮的小姑娘啊?” 汤君赫草草敷衍:“不知道。” “我上次去开家长会,也没看到好看的家长嘛,”汤小年继续侧面击打他,“再说了,长得好看啊,成绩不好也不行的。” 汤君赫心不在焉:“嗯。” 软的不行,汤小年就来硬的:“不准早恋,知不知道?早恋会影响成绩的,你以后上了大学,想喜欢谁喜欢谁,我不会管你的。” 汤君赫无精打采:“没人喜欢我。” 汤小年只当他在糊弄自己,一点也没放松警惕。要知道,她年轻的时候追求者甚多,出去吃个饭都会遇到星探搭讪,她儿子的长相又汲取了自己和杨成川的优点,成绩还出类拔萃,在学校里自然少不了小姑娘的倾心。 汤小年想得理所当然,却没想到汤君赫遭遇过校园冷暴力,早早封锁了自己的社交需求,对谁都是一付爱搭不理的冰冷模样。上学的小姑娘也大多矜持,少有人主动凑上来碰这个硬钉子。 她只是觉得汤君赫内向的性格全是杨成川一手造成的,十年前电视上那个专家一语成谶,汤君赫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果然在社交方面欠缺于常人,汤小年恨恨地想。 盼来盼去,开学总算给汤君赫盼来了。 假期结束的前一晚,杨煊果然回来了。汤君赫正收拾第二天的书包,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没想到杨成川过来敲门了:“君赫过来,跟你们俩谈谈。” 汤君赫走到书房,推门进去,看到杨煊背对着自己坐在床边,翘着两条长腿,正在听杨成川说话。他走过去坐到杨煊旁边,离他有一小段距离。 两个儿子都是相貌不凡,本该是一件令人歆羡的事情,可杨成川一点也没觉得欣慰,他觉得头疼——这两个儿子,一个也不让他省心。 “高三了,该懂事了。”杨成川开门见山,“杨煊的问题还是成绩,不是学不会,是不肯学。” 他看着杨煊,杨煊却不看他,还是那副无所事事、油盐不进的模样。 “当然了,实在不肯学,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到时候把你送出国,你老子奋斗半辈子,这点能耐还是有的,”杨成川一阵心烦,也不摆文化人的腔调了,怎么解气怎么说,“但是送出国也是要雅思托福成绩的,也不能什么都不考,送出国之后又要怎么办,到时候能不能毕业,还是得看你自己。” 这话杨煊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汤君赫倒是听得一阵惊慌:杨煊要出国?那他们岂不是会隔得很远? “君赫平时也好好帮帮你哥,你成绩好,不用我和你妈操心,靠自己上个好大学,这不管对我和你妈,还是对你自己来说,都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对着汤君赫,杨成川的语气收敛了一些,“当然了,你要是也想出国的话,跟我说,我把你送出去,接受全世界最好的教育,开拓一下视野,我觉得这条路也不错。” 杨成川这样说,却没有让汤君赫安心下来——他是断断不可能接受杨成川这样的资助的。 杨成川接着说:“至于你们兄弟俩,不要管我们这些长辈的事情,该互相帮助,还是要互相帮助的,”他叹了口气,“将来你们成家立业之后就知道,没什么比亲缘关系更亲近的了。杨煊这学期也不住宿了,既然你们俩都不希望司机去接你们,那以后上下学你就带着你弟弟一起去,或者明天我给君赫买辆自行车,你们一起骑车去学校?” 汤君赫一阵摇头。 杨成川误以为他是拒绝跟杨煊一起上下学,劝道:“跟你哥一起上学,对你自己也安全一点,如果再遇到上次那种事,你们兄弟俩……” “我不要自行车,”汤君赫看着他说,“杨煊带我去。” 杨成川有些意外,但自己的小儿子既然这样说,就是有缓解关系的心思,他便对自己的大儿子下了命令:“那杨煊,你弟弟既然这样说了,以后你就每天带着他上下学吧。” 杨煊对杨成川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杨成川一见他这副不肯听劝的模样,火气又上来了,板着脸斥道:“有点当哥哥的样子。” 第三十五章 杨成川又对着兄弟俩各自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挥手让他们各回各屋了。汤君赫跟在杨煊后面走出去,一出门,就伸手拉了一下杨煊的胳膊。 杨煊回头瞥他一眼,汤君赫便识相地松开了手。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汤君赫壮着胆子问他。 杨煊朝前走了两步,用爱搭不理的腔调说:“想知道?” 汤君赫巴巴地看着他点头:“嗯。” 杨煊懒洋洋道:“可我不想说。”说完就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汤君赫搭讪失败,眼神瞬间黯了下去,沮丧地回了自己房间。 过了一会儿,汤小年推门进来,走过来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头问:“发什么呆?” 汤君赫回过神说:“没什么。” “刚刚杨成川说什么了?”汤小年坐到他的床边问,“我怎么听到什么出国的,他要送杨煊出国?” “可能吧,”汤君赫兴致缺缺地解答汤小年的疑问,“他还说要送我出国。” “出什么国?”汤小年瞪着一双杏核眼反对道,“我们成绩好,不用出国,出国那么远,国外还不安全,你没看新闻上天天报道这里爆炸那里枪袭呀,我跟你说,哪都不如我们中国安全……” 汤君赫咕哝道:“我也没想出国。” “想也不准出,”汤小年说,“像你这样的啊,什么也不会做,出国还不给饿死了。” “没说要出。”汤君赫不想继续说这个,低头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上次从应茴那里换过来的巧克力,拿出来一块递给汤小年,“妈,给你吃这个。” 汤小年一看那精致的包装,就闻到了价格不菲的人民币味儿,她没急着吃,拿在手里端量着:“这什么?” 汤君赫拆开包装纸,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我当然知道是巧克力!”汤小年又想起了前几天怀疑汤君赫早恋的那回事,不满地说,“谁给你的?” “我自己买——”汤君赫话说到一半儿,又改了口,“杨煊给我的。” 汤小年狐疑道:“他怎么会给你这个?” “不知道,”汤君赫垂着头,用包装纸叠了一个小小的纸飞机,一边叠一边说,“他对我挺好的。” 汤小年不以为然,把巧克力塞到嘴里,给这件反常的事定了性:“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汤君赫闷头说:“他不是黄鼠狼,我也不是鸡。” “比喻懂不懂!”汤小年又瞪起了眼珠子,“知识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汤君赫撇撇嘴,没搭腔。 片刻,汤小年把巧克力吃完了,咂摸两下嘴说:“还挺好吃的。” 汤君赫把那盒巧克力塞到汤小年怀里:“都给你吃吧。” “这都是小孩子吃的,你留着自己吃吧,”汤小年又把巧克力放回他桌子上,“要是喜欢吃我下次找找哪里有卖的,我们又不是买不起,不用他施舍。” 汤小年站起来,走到汤君赫背后,揉了两下他的头发:“你多大了还叠飞机,都高三了,怎么还天天跟个小孩儿似的,早点刷牙睡觉,听到没?” 汤君赫乖顺地点头道:“嗯。” 汤小年心满意足地出了房间,只要汤君赫不跟她顶嘴,她对自己的儿子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汤君赫背上书包,正准备换鞋出门,汤小年从卫生间探出头说:“你等等,今天可能有雨,带上伞去。” 汤君赫换好鞋,转身打开玄关处杂物柜的柜门,探进身去找伞。 “不在这,”汤小年急匆匆地走过来说,“好久不下雨,我上次给收起来了。”说着就进了另一个房间,嘴上还念叨着,“今天不晚,不用着急……” 汤君赫正等在门口,杨煊从房间出来了,换好鞋,无视他眼巴巴的目光,掠过他推门走出去。 “妈——”汤君赫见他走了出去,急道,“找到没?” “找到了找到了。”汤小年说着,却还没从房间走出来。 “我不带伞了。”汤君赫撂下这句,推门就走。 汤小年穿着拖鞋就往外追:“你带上伞,不差这一会儿!” 电梯刚从7楼下去,汤君赫没赶上,又见汤小年追出来,只能折返回去,着急忙慌地接过伞就朝楼下跑。 “慢点,”汤小年朝他喊,“又不晚,有什么可急的?” 汤君赫一刻不停地下着楼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杨煊不等他先走了。 等他气喘地跑到楼下,四处看看,杨煊已经不在楼道了。他慌张地追出去,正看到那条绿茵小路的尽头,杨煊骑着车拐过去的最后一道身影。 那背影看上去闲适而自在,根本就没有刻意躲他的影子,反而像是后座原本就不该坐人一般。 汤君赫怔怔地对着那条小路站了半晌,等到一辆从小区门口驶来的车朝他按了声喇叭,示意他让路,他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 杨煊没等他,自己走了,汤君赫失落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杨煊昨晚也没说过一定会跟他一起上下学——自始至终,他都没这么说过。一开始带他上下学,不过是因为周林的缘故,是出于他的好心和自己的乞求而已,汤君赫想,现在周林这个潜在的威胁消除了,杨煊确实没有必要再带他上下学了。 汤君赫从书包里拿出公交卡,攥在手里,孤零零地朝公交站走。 他失魂落魄的,公交也不会等了,错过了两辆,才上了车。等到了教室,早自习已经快结束了,班主任正抓紧最后的十分钟给班里的学生灌鸡汤。 “还有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有心往上走的同学,什么时候开始发力都不晚,能进我们三班的同学都是全市的尖子生,大家在智力方面都处在同个水平线上——”正说着,汤君赫敲了敲门。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这绝对是态度问题了,班主任横眉冷对地转过脸,刚想逮着门口的人训一顿,一回头看到了汤君赫,鼓到嗓子眼里的一肚子话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勉强平息了火气说:“快点进去吧。” 汤君赫低着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之前,他忍不住又朝杨煊看了一眼。杨煊正低头翻着什么书,对他的迟到仿若未闻,头也没抬一下。 汤君赫没说什么,坐下来,把书包放进桌洞里。 “怎么迟到啦?”尹淙低了低头,隐在小山般的课本后面,用气声问他。 汤君赫摇了摇头,没作声。 尹淙接着说:“不过你考第一,班主任不会对你说什么的。” 班主任刚刚那股被憋回去的气这时总算吼了出来:“尹淙!我刚刚说什么?” 尹淙睁大了眼睛,试图从脑子里面挖出一丁点有用信息。 前桌的男生侧过脸小声提醒:“学习如……” 尹淙立即大声接上了这句被班主任念叨过一百遍的老生常谈:“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班主任看着她叹了口气:“收收心吧,你们!” 意识到杨煊并不想和自己上下学之后,汤君赫便没再试图去招惹过他。 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那晚杨煊看向他的神情在他脑子里过了千百遍,每过一遍,就足以让他激灵一下。 他觉得自己示好示过了头,杨煊真的开始讨厌他了。依他对杨煊的观察,杨煊是不会把爱憎表现得很明显的人,所以他不喜欢一个人,表现出来就是冷漠、平静、爱搭不理。 汤君赫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他害怕杨煊再次消失掉。尽管他们还在上学,但他总有一种感觉,如果杨煊想要消失,那谁也拦不住他。 汤君赫自觉把自己对于杨煊的占有欲控制到了最低的程度——杨煊可以不看他,可以不理他,也可以不跟他说话,但是绝不可以离开他的视野。 只要能天天看到杨煊,他就心满意足了。 进入高三的学生们都渐渐收了心,开始有人自觉留在教室上晚自习。由于学校实行素质教育,班主任虽然旁敲侧击地表示希望大家都能留下来,但明面上却还是没有下达强制命令。 汤君赫就是不上晚自习的那一小拨人之一,对他来说,在教室学习还是在家里学习,都是一样的。只要不分心去想杨煊,他就可以一门心思地学习几个小时也不会分神。这似乎是一种难得的天赋,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类天生“适合学习”的人,也许他可以位列其中。 九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汤小年正在厨房给汤君赫切水果,家里突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冯博带头,领着王兴淳、陈皓和应茴敲了杨煊家的门。 来找杨煊是主要目的,还有就是,冯博和陈皓想借机看看那个把润城副市长迷了半辈子的“三儿”长什么样。 汤小年一开门,看到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站在门外,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们可能是汤君赫的同学,便扯出热情的笑容,把几个人让进来。 “你们是君赫同学吧?”汤小年有些拘束地问,这还是第一次有学生进到家里来。 冯博一点也没打算给她留面子,抢先说道:“我们是杨煊的同学。” 一句话说得汤小年心里不太舒服,脸上的笑顿时就僵住了。应茴见她表情渐冷,伸手拍了一下冯博的胳膊,跟汤小年笑道:“他开玩笑的阿姨,我们跟杨煊君赫都是同班同学。” 正说着,正在书房用电脑的杨煊听到外面的动静,拉开门走出来问:“你们怎么来了?” “来找你商量你生日的事情,”冯博卸掉脸上的敌意,走上前跟杨煊说,“我们打算去麓山办野炊,山上还能野宿,煊哥,你觉得怎么样?” 杨煊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是问:“什么时候?” “就国庆节放假抽两天呗,要提前预订的。”说是给杨煊过生日,其实是几个人打着过生日的旗号出去野两天,毕竟天天憋屈在课本后面,三天一小考七天一大考,纨绔如冯博已经觉得要闷出满身的霉味儿了,逮住机会就要出去放松一番。 杨煊知道他揣着这样的心思,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随便吧。” 汤小年已经退回了厨房,这时正偷偷地打量着客厅里的几个人。 不得不说,她有些嫉妒——都是同班同学,杨煊却明显比汤君赫更受欢迎一点。这几个小孩子,从衣着打扮上看,应该都家境不错。尤其是那个唯一的女孩儿,说起话来笑眯眯的,一看就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再看看那眼神,自打杨煊一出来,就粘在他身上撕不下来了似的。 汤小年联想到汤君赫暑假时的表现——茶不思,饭不想,该不会就是对着这个女孩子动了春`心吧?而这个女孩又正好喜欢杨煊?汤小年在心里一琢磨,就脑补了一出三角恋。 这时,汤君赫从卫生间走出来,见到几个人,本来没打算打招呼,但收回目光的前一秒,应茴朝他招了招手,笑着说了声“嗨”。 刚刚在卫生间,汤君赫就听到他们在外面说什么野炊的事情,这时出于好奇,便借机问了一句:“你们要去哪儿?” “去山上野炊呀,”应茴说完,还不忘出于礼节性地邀请他,“你也来吧?” 汤君赫想去,又不想去。不去的话,他就可能在那两天看不到杨煊了,可是去的话,他又觉得这几个人并不会欢迎他。 没想到汤小年这时候走出来了,拿着果盘端到应茴面前,先是客气地请她吃水果,又打听道:“就你们几个去?” “好多人,到时候班上有时间的人都会去的,”应茴笑眯眯地说,“好不容易放一次小长假,还不用上辅导班,我觉得大家应该都会去的。” “安全吗?”汤小年又问,这种新流行起来的聚会方式,她从来都没接触过。 “安全,帐篷都是景区提供的,山路也是定期会修的,我之前跟我哥去过一次,都办了好多年了,没什么不安全的。”应茴大大方方地答。 “你想去吗?”汤小年扭头问汤君赫,“想去就去。” 其实她是想让汤君赫一起去的。刚刚在厨房,她看看杨煊,又看看汤君赫,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平——明明年纪只差了一岁,但杨煊高挑结实,说话办事的时候身上也有了一些成熟的影子,可是自己的儿子却总是没长大似的。 论长相,汤君赫比这几个刚来的孩子都要出色,汤小年对这点很自信;论身量,汤君赫虽然长得晚一些,高一才开始拔节,现在也不过一米七出头,但他骨肉匀亭,纤细挺拔,自己站着的时候,在汤小年的眼里,那真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可是一跟同龄人对比,尤其是跟杨煊一对比,似乎就显得太过幼稚了一些。 汤小年忿忿不平地想,汤君赫差的这点身高,全差在了被杨煊抢去的那些营养上。她就不信,如果汤君赫小时候也是在这种锦衣玉食的环境中长大,还能差这一块儿个头? 这样一想,汤小年就愈发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不满,把原因全部归咎到了杨成川和杨煊身上——如果不是杨煊当年把汤君赫的爸爸抢走了,汤君赫现在还至于这样内向、不合群、过度天真吗? “去吧,”汤小年发话了,“跟同学放松两天也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进入九月,一向多雨的润城瞅准了时机,隔三差五地下了几场暴雨,天气迅速转凉,一中的学生们纷纷换上了深蓝色的秋冬季校服。 牵头野营的几个人凑在一起就开始谈天气,生怕预订好的那两日天公不作美,若是遇上封山,那这场忙里偷闲的野营就全都泡汤了。要知道十一假期的预订极其紧张,还是冯博托了几层关系联系到景区野营业务的负责人才拿下的。 第三十六章 好在虽然十一假期前几天一直阵雨不断,但真到了野营那天,阴沉沉的天空勉强给面子放了晴。 前一晚,汤小年就开始忙里忙外地张罗着给汤君赫准备行李,那架势像是汤君赫要周游世界。 “带点水果吧?坐车的时候吃,别光吃零食,上火。” “给你带点面包,还有这个饼干,你们那个野炊也不知道烤不烤得出能吃的东西,一群小毛孩子哪会做饭啊。” “还有这个保温杯,明天给你装好热水你带上。”汤小年把书包拉上,拎了拎,自言自语道,“沉不沉啊?”又招手让汤君赫过来,“你试试沉不沉?” 汤君赫走过去,拎了一下,说:“不沉。” “明天穿件外套,晚上天冷,”汤小年说完,正准备去汤君赫的房间给他找外套,又想起什么,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杨成川说,“这么多东西,明天叫司机送送吧?” 杨成川点头道:“我一会儿跟老陈说,你也别瞎忙活了,这些东西,孩子自己能收拾好。” 对于杨煊,杨成川一直实行“无为而治”的放养方式,虽然培养出的大儿子在他看来也不尽如人意,但他还是十分看不惯汤小年这种事事都要包办的教育方式。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还在吃早饭,杨成川的司机就早早地到楼下了。 “一会儿杨煊和君赫都坐你们陈叔的车去,”临行前,杨成川到底放心不下,也叮嘱了几句,“前几天下雨,山上路滑,到时候别乱跑,挑着修好的山路走。怎么说也是要在外面住一晚,你们俩要互相照应着,吃住都一起,尤其是杨煊,要照顾好你弟弟,听见没?” 杨煊没搭腔,吃完饭就回了房间,把自己的旅行包拎了出来。 杨成川叹了口气。虽然表面上,他总是说汤君赫比杨煊懂事,但是从内心来讲,他还是觉得杨煊要比汤君赫更省心一些。虽说杨煊经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消失好几天,但他过一阵子又会全须全尾地回来,所以对于公务繁忙的杨成川来讲,除了成绩,这个大儿子并没有什么太需要他操心的地方。 汤君赫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跟在杨煊身后下了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楼道,杨煊径自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汤君赫便坐到了司机身后。 司机正在车外抽烟,见到他们过来,赶紧掐了烟坐到车上,刚想启动车子,就透过车前镜看到汤小年追了出来。 司机把车朝汤小年的方向退过去,踩了刹车,降下车窗,边推车门边问:“什么事啊嫂子?” “没事没事,你别下来了,”汤小年把手伸进后侧车窗,把手机塞给汤君赫,“我就知道你准没带手机,给你买了从来也不带。到山顶给我打个电话,听到没?” “知道了。”汤君赫拉开书包拉链,勉强把手机塞进了缝隙里。 汤小年目送着司机把车驶出小区,这才放心地上了楼。 司机把车窗升上来,只留了一条缝儿,跟旁边的杨煊说:“去野营啊?” 杨煊初中时一直都是陈叔接他上下学,跟他不能说不熟,应道:“嗯。” “是该好好玩一顿,也不能光学,”陈叔说,“而且兄弟俩一起出去,也不用你爸太操心。” 杨煊没说话,低头拉开杂物箱,从里面翻出了几张CD,抽出一张放到车载CD机里,然后按了播放键。 陈叔开车载他几年,自然明白他这样做,就是不动声色地提醒他现在不想说话的意思。 临到目的地,陈叔才又开口:“你们俩带水了没?车上有矿泉水要不要拿几瓶?” 杨煊说:“带了。” “君赫呢?”陈叔侧过头问。 汤君赫点头道:“嗯。”他的目光中含着隐隐的期待,这还是他第一次去山上野营,对于野炊和住帐篷这种事情尤其期待。 “君赫以前没去过吧?”陈叔看他这副神情,笑着问道。 汤君赫又点头:“嗯。” 陈叔觉得有些好笑,这兄弟俩长相有些相似,性格似乎也有些共通点,但看起来却天差地别。大的那个对什么事情都不冷不热,小的那个……虽然看上去时常冷漠,但偶尔神情中又会流露出异于同龄人的天真和好奇。 包下的那辆大巴车停在约定好的地点,汤君赫拎着重重的书包,跟在杨煊后面上了车。 一看到杨煊,冯博的精神头就上来了,大喊道:“煊哥坐这里,咱们四个晚上睡一个帐篷呗!” 杨煊坐过去,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汤君赫走在两列座位间的过道上,看到杨煊周围的位置全被占了,便扬起下巴朝后看了看,正准备朝一个空座位走过去,尹淙举着胳膊在他眼皮底下招手:“同桌坐这儿吧,给你占了座。” 尹淙和应茴坐在杨煊和冯博的后面,她给汤君赫占的座位,就在她们旁边隔着过道的那一排上。汤君赫低头看了看她放书包的位置,目测这个座位可以看到杨煊,便点头道了谢。 三班的学生陆陆续续地都上车了,正如应茴那天所言,除了一小部分确实有事不能来的同学,大部分人对这次野营的态度还是很积极的。毕竟以往的班级聚会都约在餐厅或KTV,根本没办法敞开了撒野,这次上了山没人管束,想来也会是一次不同寻常的野外经历。 还没开始发车,车上的人已经就着晚上谁跟谁睡一个帐篷的话题炸开了锅。友谊的坚固和脆弱在这个时候暴露无遗,关系好的几个人自然而然地抱团,剩下几个落单的人,处境就比较尴尬了。 汤君赫就是那几个没定下的几个人之一,但与之不同的是,他并没觉得尴尬。不跟杨煊住一起的话,他跟谁住都一样,自己住也没什么不好——而显而易见的是,杨煊并不会跟他住一起。 人到齐了,班长清点了报名的人数,司机就开始发车了。 关于住帐篷的话题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落单的几个人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搭伴结伙,临时发展了一段亲密友谊。 汤君赫拉上兜帽,正准备靠着后座睡觉,有人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看到班长李黎要跟他说话,便摘下兜帽看着他。 “你跟我们一起吧?”李黎是个白净斯文的男孩,也是老师眼中绝对的好学生,在汤君赫转到三班之前,班里榜首的位置向来都是由他来坐。他指了指自己和旁边的物理课代表丁文英,“我们三个住一起,到时候找个三人帐篷,你觉得行吗?” 汤君赫看着他点点头。 李黎朝他笑笑:“那下车之后你跟着我们走吧。” 大巴车起先开在车流拥堵的市中心,晃晃悠悠走走停停,过了半小时才突出重围,上了高速,车速快了起来,不少人关上了旁边的窗户,把风声挡在外面,靠着座位睡了过去。 不过一会儿,车上就睡倒了一大片,剩下几个精神头旺盛的人则小声聊着天,声音隐在汽车疾驰的嗡鸣声中。 大概开了两个多小时,大巴车才驶至目的地。车上的人已经全部醒了,三三两两地走下来,站在原地等着几个牵头的人上前和景区的工作人员交涉。 那个工作人员把票递给冯博,又抬高了嗓门跟后面的人说:“前几天下雨,大家注意走阶梯,千万不要乱走,容易发生危险。走到露营的地方就不要往上走了,上面都是石子路,晴天上去可以,但这个天气一定一定不要冒险,听清楚了吗同学们?” 在路上睡饱了的学生们纷纷点头,拖长了调子异口同声地答:“听清楚了——” 那人又看着几个牵头的学生说:“千万叮嘱大家别上去,出了事情没人担得起责任。” 尹淙在旁边歪着头插话道:“这么可惜啊,听说山顶那座庙可以祈愿的,是真的假的?” 冯博回头嘲讽道:“你要祈愿干什么?百年好合还是早生贵子?” 尹淙抬腿踢他一脚:“靠,我祈愿考上大学行不行!” “人家那是姻缘庙好不好……”冯博扭腰躲开,笑道,“管你考不考得上大学。” 那个工作人员听尹淙提起这一茬,赶忙出声制止她这个念头:“不管祈愿什么都别上去,安全第一,千万别添乱啊你们。” 尹淙笑嘻嘻地说:“放心啦大哥哥,我们都是接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不信什么鬼神的。” 交待好所有事情,景区的工作人员才给他们放了行,三十几个学生有说有笑地朝山上走。 杨煊跟冯博他们走得要快些,一直走在前面。汤君赫就跟李黎、丁文英走在一起,稍微落后一些,但一直保持着可以看到杨煊的距离。 原本李黎捎带上汤君赫,就是出于尹淙的提议和班长的责任感,再加上班里都在传汤君赫的妈妈是杨副市长的小三,不少人都感到好奇,他正想借着这个机会探探汤君赫的口风。 走了一会儿,李黎和丁文英有些累了,爬山的速度慢了下来,主动转头跟汤君赫搭话:“杨煊是你哥啊?” 汤君赫说:“嗯。” “我就说你们俩一个煊一个赫,你爸真是对你俩寄予了好高的期望。” 见汤君赫没应声,而是频频抬头看向前面,李黎又明知故问:“既然是你哥,你们怎么不一起走啊?” 汤君赫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说:“不是你说要我跟你们一起走吗?” 李黎没想到他会甩锅到自己身上,愣了一下,嗤笑道:“那你也可以跟他们一起走啊。” 他本想这话说出来,一定会让汤君赫吃瘪,毕竟杨煊和冯博几个人明显不会搭理他。没想到汤君赫并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的反应,反而像卸下累赘般的立刻加快了步速,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那我先走了”,就朝前面赶了过去。 毕竟对于汤君赫来说,他原本就觉得李黎和丁文英走得有些慢,眼见离杨煊的距离越来越远,他暗自有些心焦,现在李黎这样说,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跟上去,只落下杨煊几米距离,确保杨煊在他的视野之内。 走在前面的一拨人赶在太阳下山前,率先到达了露宿的地点,没歇多久,就跃跃欲试地去附近领取帐篷。 汤君赫也跟上去,排队的时候,他听到应茴和尹淙在前面讨论那个姻缘庙的事情。顺着她们视线的方向,汤君赫转头看过去——由于前几天下雨,通往山顶的路已经被封起来了,但是封锁得并不多严密,只是在两个塑料方锥之间扯起了红色的条幅,上面写着“禁止上山,违者后果自负”,起个警示作用而已。 “也太简陋了吧,”应茴扭头看着那个条幅说,“想上去的人一抬腿不就上去了。” “你想上去啊?”尹淙朝她眨眨眼,指了指前面的杨煊,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和他?” 应茴笑着伸手搡了她一把。 冯博听到她们讨论那座姻缘庙,扭头挤挤眼说:“听说很灵的,茴姐。” 陈皓在旁边凉凉地补上一句:“封建迷信,马克思他老人家非得半夜从地底下钻出来抽你。” 正说着,工作人员搬了几顶帐篷出来。杨煊和冯博、陈皓、王兴淳住一起,领了一顶四人的帐篷。和汤君赫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正听冯博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着搭帐篷的事情,并没有分出一丝精力来管他。 尹淙和应茴的帐篷是陈皓跟王兴淳帮忙搬的,尹淙一回头,看到汤君赫跟在后面,转过身问他:“你不是跟李黎他们一起吗?” 汤君赫说:“他们走得太慢了。” “那你先去取帐篷吧,”尹淙提议道,“我跟你去取吧,你们是三人帐篷对吧?” 汤君赫点点头。 两个人走到取帐篷的地点,负责的工作人员搬出一个三人帐篷,尹淙抬起一边说:“我跟你一起抬回去。” “我自己就能抬。”汤君赫把帐篷从中间抱起来,有些吃力地走到露宿的地方。 他一心想把帐篷搭起来,自己在旁边心无旁骛地研究了一会儿,但由于没有说明书,他又是第一次接触这玩意儿,有些不得要领。他转头朝杨煊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走过去,默不吭声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搭帐篷。 杨煊搭帐篷的手段娴熟,大多数时间只需要冯博在一旁做些基础工作。冯博踩着内帐边角,无所事事地东看西瞧。 杨煊拿着骨架穿过正上方的拉环,提醒冯博道:“把旁边的插销插到骨架里。” “哦,”冯博应着,却还不着急动作,只是把两只手拢在嘴边,朝远处喊,“领野炊工具的地方找到没?” “找到了,”应茴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就在那儿——” 见冯博没动作,汤君赫走过去,蹲下来看了看插销,然后按照杨煊说的,插到了骨架里。 “好了没?”杨煊在对面催道。 “哦这就去,干什么来着?”冯博应着,一低头,看到汤君赫正站起身来,他皱起眉道,“你干什么?” “插销插好了。”汤君赫没理他,对着杨煊说。 杨煊抬头看见他,动作微顿,但表情却并没表现出吃惊,只是说:“过来帮我固定一下这边。” 汤君赫走过去,问:“哪里?” “这儿,”杨煊抬脚踩了踩需要固定的位置,“踩住了。” 汤君赫应了声“嗯”,便踩了上去。 “搞什么猫腻?”冯博明显信不过他,走到一边,检查了一下插销的位置,抬头问杨煊,“煊哥,这插销是这么插的么?” 杨煊正掰着骨架,把帐篷撑出形状来,听到他这个弱智问题,看也没看地说:“还能怎么插?” 冯博被噎了一句,也不敢出声反驳,只能撇撇嘴对着汤君赫生闷气。 杨煊很快把内帐撑起来,开始搭外帐,蹲下来把外帐四个角的挂钩勾住内帐的拉环,汤君赫有样学样地帮他把剩下的两个挂钩勾住了。 又做了一些固定工作,杨煊走到帐篷里,检查了一些细节,又蹲下来试了试门上的拉锁。汤君赫走到门前,探头朝里面看了看,问他:“我能进去看看吗?” 杨煊侧身给他让地方:“看吧。” 汤君赫走进去,转了一圈,又试着拉了两下一侧的窗户。 杨煊半蹲着,低头加固其中一角,状似随意地开口问:“你跟谁住?” 汤君赫想了想说:“班长,还有物理课代表。” 杨煊“嗯”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冯博这时探进头嚷:“煊哥,皓子那边搭不成了,你去看看呗。” 陈皓和王兴淳搭的是两个女生的那顶帐篷,杨煊闻言,应了一声,微微躬身走出去,离开前说了句:“你等等……”然后就被冯博拉走了。新笔趣阁 话说得模糊,指向也不明,谁等等,等什么,都没说清楚。但汤君赫就是本能地觉得杨煊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对号入座地听进了耳朵里,坐在防潮垫上等着。反正杨煊让他等,他就会一直等着,因为杨煊一定会回来的。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暮色渐浓,地面上的影子随着西斜的夕阳逐渐拉长,汤君赫坐得有些累了,便从帐篷里走出去,朝外面看了看。 班上的人陆陆续续地上来了,正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扯东扯西,并没有多少人急着搭帐篷,大多数人都在等着工作人员过来帮忙。 汤君赫走出去,把那顶三人帐篷抱过来,开始尝试着搭起来。他只看杨煊搭了一遍,就把步骤全都记住了,但多人帐篷需要有人协助才能搭得起来,他自己操作,难免有些左支右绌。 见汤君赫围着一顶帐篷跑来跑去,坐在边上的李黎和丁文英良心发现,歇了一会儿走过来,有些不信任地问:“这样搭对么?” 汤君赫没应声,自顾自地忙活。那两人没搭过帐篷,本打算也偷个懒,但见汤君赫搭得不亦乐乎,便也卷起袖子开始帮忙。 没过多久,帐篷就搭成了。汤君赫扬起下巴四处看了看,还是没看到杨煊的身影,他开始有些焦躁不安,朝杨煊搭的那顶帐篷走过去,想要继续坐在那里等他。刚一靠近那顶帐篷,冯博就走过来了,伸出胳膊拦他,语气不善道:“干嘛进我们的帐篷啊?你自己没有么?” 汤君赫没打算跟他争执,只是问:“杨煊呢?” 冯博靠着帐篷坐下来,垮着肩膀,爱搭不理道:“你管呢。” “他叫我在这里等他。”汤君赫说着,也贴着帐篷蹲下来,继续用视线寻找杨煊的身影。 冯博嗤笑一声:“我怎么没听见煊哥叫你等他,幻听了吧你……”正说话间,他一转脸,看到远处那个红色的“禁止上山”条幅,于是计上心来,大发善心般地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条幅:“那条路看到了吧?杨煊跟应茴上山了。” 汤君赫不太相信,狐疑道:“不是不许上山吗?” 冯博笑了几声,拖长了语调,吊儿郎当道:“那得看谁许,谁不许,应茴要他去,他能不去吗?” 见汤君赫仍有些怀疑,冯博又伸手碰碰他的胳膊说:“哎,你是不是看上应茴了?” 汤君赫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甩出了刚刚他噎自己的那句话:“你管呢。” “跟杨煊抢,你没胜算的。”冯博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不舒坦,煞有介事地神神秘秘道,“你不会真以为他俩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吧?你别看煊哥表面上那样啊,那叫欲拒还迎你懂吧?要不,怎么应茴一说去姻缘庙,他就同意了呢?” 一听这话,汤君赫心中的焦躁更甚,愈发不安起来——杨煊已经离开他的视线够久了。如果真像冯博说的,他跟应茴去了山上那座姻缘庙……汤君赫这样想着,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还没完全站稳,就急慌慌地朝那条山路跑过去。 冯博没得到回应,正欲回头用挑衅的目光看向他,这一看,他怔了一下——汤君赫神情大变,腾的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抬腿就跑。 “哎——”冯博看着他拔腿狂奔的背影,下意识叫出声,回过神来,从地上薅了一把草,扔出去,嘴上骂道:“操,还真暗恋应茴啊?小三儿生出来的也是小三儿。”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笔趣派为你提供最快的纸飞机更新,第三十六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qupai.com 第三十七章 碎石嶙峋的山路并不好走,汤君赫手脚并用,攀着一侧粗粝陡峭的山壁,吃力地朝山顶爬。 抬起头,只能看见山顶层林尽染,一片葱茏绿树中夹杂着茂密的红枫,将那座传说中的姻缘庙掩映得密密实实。 他无心顾及周围的风景,只是不住地抬头看向山顶的方向,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误以为那是杨煊和应茴,从而一阵心颤。 沾湿了雨水的树叶在夕阳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极了他今天一直盯着的穿着白T恤的那个背影。 他大步地朝山顶的方向走,一刻也不敢停歇,他记得应茴今天穿了一条橘红色的裙子,跟山顶那片微微摇曳的红枫一模一样。也许他们现在正牵着手走在上面,汤君赫杯弓蛇影地想起那个场景,又是一阵焦躁的心慌。 悬挂在半山腰的那轮落日正缓慢西沉,漫天层层叠叠的火烧云被余晖浸透,热烈而温柔地笼罩着这座位于城郊的小山。 被笼罩其间的那个少年却看不见这片夕阳,他仰着头看过去,目光仅止于那座他想象中的姻缘庙,然后又低下头,看着他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气喘吁吁地朝上爬着。他只觉得天光越来越暗,他的影子越来越长,山顶的绿树红叶逐渐混淆成模糊的一团,看得不甚明晰了。 他一鼓作气地爬上了山顶,站在那两棵歪斜着碰头的老树之间,胸口起伏着,撑着树干,仰着脖子,大口地喘着气,然后看到了他们口中的那座庙。 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那座破败的寺庙里并没有人——空荡荡的,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过去甚至有些阴森。 年久失修庙的里坐落着一座一米多高的菩萨石像,正跟他大眼瞪小眼。 汤君赫猛地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杨煊根本就没有跟应茴上山,更没有来到这座庙里祈愿!而他费劲地爬了一路,竟然没有对冯博的那句话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愤怒只持续了片刻,大片的茫然随即接踵而至。汤君赫迷茫地转过身,背对着菩萨石像,看向山下。暮色四合,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他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山路。 他心底的那片茫然迅速扩散开来,和眼前这片暮色扩散的速度一样迅疾,他突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冒险爬到山顶了——来阻止杨煊和应茴拜这座姻缘庙吗?拜了又能怎样,不拜又能怎样?为什么他会相信这种封建迷信的说法?更何况,杨煊会相信吗?即使相信,他又会和他几次拒绝过的应茴上来吗? 这一连串的疑问伴随着夜色的降临,像是沸水下的气泡一般,迅速地涌了上来,然后又无声地破裂。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汤君赫觉得自己傻透了,荒唐极了——自己在做什么呢? 就算做数学题,也得看清条件和假设啊,可是现在,他却仅凭着冯博一句无凭无据的挑唆,脑袋一热,就自投罗网般地跑上了这座崎岖陡峭的荒山,然后闷着头爬到了山顶。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迷茫地看着山下,这才惊觉自己爬了多高多远,偌大的一片山覆盖着沉沉的暮色,叫他已经看不到他的那些正处在半山腰同学,也看不到他哥哥杨煊了。 该往回走吗?可是他好像不记得都走过哪几条岔路了。来得时候,他一门心思地朝山上爬,遇到岔路口,便不假思索地随便选了一条看起来像是可以通往山顶的路,可是临到往回看,他又觉得茫茫一片山路,不知道该朝哪边走了。 他看着山下一片晃动的树影,近乎无意识地朝下走了几步。心底绷紧的那股劲儿已经泄了气,他有些心不在焉,脚下的步子也变得慢了,沉了。 下了没几步石阶,他的脚下突然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那松松垮垮嵌在山路中间的碎石承受不住人体的重量,顷刻间塌了下来,带着踩在其上的汤君赫一并滚落下来。 “啊——”汤君赫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一只手惊慌地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他跌落的速度太快,潮湿的石子路上又覆盖着滑腻的青苔,他什么也抓不住,只能感觉自己的身体不断地撞击到碎石上,腾空,撞击,再腾空,再撞击,他的大脑一片放空,锥心刺骨般的疼痛感瞬间蔓延上来—— *** 杨煊帮陈皓和王兴淳搭好帐篷,正打算往回走,忽然被应茴叫住。 “杨煊,炊具出了点问题,”应茴看着他说,“你能跟我过去看看吗?” “怎么了?”杨煊跟着她走过去。 “上一次过来的人弄坏了几个烧烤架,那个叔叔说仓库里还有一些,但是他一个人搬不动,我是想,”应茴犹豫着说,“要不我们俩帮叔叔搬一下?” “叫陈皓过来吧,”杨煊说,“我跟他一起去。” 应茴不忍放弃这个独处机会,斟酌着措辞争取道:“我觉得,也不是很需要陈皓……” “你怎么搬?”杨煊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应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连衣裙,后悔莫及,不得不改口道:“好吧,那我叫他过来……” 看着杨煊跟陈皓走远的背影,应茴叹了口气。尹淙从她背后凑上来道:“想什么呢,他要叫你去干这种苦力活,你才该叹气吧!” 应茴苦笑了一下,对着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尹淙抓起一个铁丝网看了几眼,提议道:“这个铁丝网干起来有点脏,我们去洗洗吧?那边有泉水,很近的。” 应茴弯下腰看了看地上的铁丝网,点点头道:“那再叫几个人吧,一起去。” 等到男生们把炊具搬过来摆好,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杨煊走向自己搭好的那顶帐篷,弯腰进去,拎过旅行包,从里面翻出了一瓶矿泉水,对着瓶口喝了几口水,然后拎着瓶子走出去,绕到一侧正在低头玩手机的冯博旁边。 他喝着水,看着旁边不远处那顶搭好的三人帐篷。那帐篷的旁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一件浅灰色的运动外套随意地搭在上面。 杨煊把瓶盖拧紧,朝四周扫了一眼,有所指向地问道:“人呢?” 冯博从手机屏幕上抬头,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问:“谁?” 杨煊朝那个旅行包抬了抬下巴。 冯博反应过来,未语先笑道:“哦你说他,想起来我就想乐,刚刚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怎么了?”杨煊打断他。 “我之前就说他暗恋应茴来着,应茴还不信,刚我一试,还真是……” 杨煊不耐道:“别废话。” “哎哟你听我慢慢讲啊煊哥,”冯博关了手机屏幕,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小时前的场景,“我刚刚跟他说你跟应茴上山了,你猜怎么着哈哈哈……” 杨煊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冯博却没注意,自顾自地乐着:“哈哈哈他居然当真了!嗖一下就蹿出去了,我叫都没叫住……煊哥你说他是不是傻啊,那条幅写着不准人上去,他是不是没把自己当人你说——”冯博一边说笑一边朝杨煊看过去,就一眼,他被杨煊的表情吓住了,一声笑卡在了嗓子眼里。 杨煊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盯着他问:“那他现在在哪?” 冯博怔道:“不、不知道……” “操。”杨煊骂了句脏话,站起来就朝条幅的方向走。 “哎,煊哥,煊哥,”冯博抓起手机,跑着追上去,忙不迭解释道,“我觉得他应该下来了,就是没脸见我们,估计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这是会出人命的事你知不知道?”杨煊冷冷地瞥他一眼,脸色阴沉得可怖,冯博被吓得不轻,他从来没见过杨煊脸上出现这种神情,他嗫嚅道:“不、不至于吧……这山我上去过,只要看准路也没那么危险……” “那这条横幅是摆设吗?!”杨煊冷冷地厉声道,然后绕过一侧的塑料方锥走了上去。 “煊哥,你真上去啊?上面多危险啊……”冯博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赶紧噤了声,跟在杨煊后面走。 可是杨煊走得太快了,他连跑带爬也追不上,再加上碎石子路的确不好走,在一次险些跌倒之后,他扶住了山壁急促地喘气,抬头看着杨煊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不至于吧……”冯博看着杨煊的背影,不解地喃喃道。片刻,他握着拳朝山壁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撒闷气一般地:“哪那么容易出人命啊……” *** 额头撞到突出的碎石,汤君赫有一瞬间的昏厥,然后身体被狠狠地甩到了粗粝的树干上。堪堪拦住他的是那棵歪脖古树,参天之高,合抱之粗,不知长在这里几百年,树干暮气沉沉地歪斜着,挡住了从山上跌落下来的汤君赫。 汤君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本能地一手抱着树干爬坐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被撞破的额角,疼得闷哼一声。 手心有些湿腻,他觉得大概是流血了,那块石头好像有些尖。他疼得表情有些纠结,鼻子都皱了起来。 捂了一会儿,他才把手拿开,借着昏暗的天色看了一眼——果然,流血了,还流了不少。 不止额头,身上似乎也受了不少伤,胳膊肘被蹭破了皮,T恤被勾得破碎褴褛,腿上应该没什么大碍,毕竟穿了长裤,顶多只是破了皮。 他一只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紧接着倒吸一口凉气——手心也破了,嵌进了不少细小的碎石子。他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伸出另一只手把手心的沙砾抹掉,凑到嘴边吹了两下,然后用手指撑着地面,勉强站了起来。 ——不对,脚踝也不对劲,钻心地疼。 摔断了吗?汤君赫蹲下来凑近了看,但天色实在太暗了,他完全看不清楚伤处。 这里碎石遍地,无论是蹲着还是坐着都不太舒服,汤君赫咬着牙,拖着不甚灵活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摸到了那座老庙前的石阶,然后转身坐了下来。 额角痒痒的,血流下来了,顺着太阳穴,蜿蜒地流到他的脸侧。他抬手用手背胡乱地蹭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色的,弯成了一道银钩。凉风顺着树杈间空隙吹拂过来,天色跟月色一样冷,汤君赫的胳膊上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他抱紧了双臂,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新笔趣阁 风一吹,树叶簌簌摇动,零星的水珠落下来,落到他的脸上。他仰起脖子,透过繁密的树叶,看到灰蓝色的夜幕中,漂浮着丝丝缕缕轻纱般的薄云,看上去像小时候吃的棉花糖——他哥哥杨煊给他买的那种,白色的,蓬松的,一吃就会沾满脸。 他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不过,就算在山下,跟那些同学在一起,大概他也在啃面包。他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他。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他早都已经习惯了。 应该把书包和外套一起带上来的,那就什么都不怕了,汤君赫想,没带手机,他妈妈今晚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今晚该怎么办呢?走下山去?可是山路这么黑,根本就看不清楚,他又不太识路…… 待在这里?可是这里很黑,他小时候就怕黑,去个厕所都会哆嗦……不过,怕有什么用呢?而且,庙里不是有菩萨吗?菩萨会保佑自己吗?这座菩萨是保姻缘的,那她会顺便保平安吗? 汤君赫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高的菩萨石像,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她看上去历史久远,显得格外值得信服,难怪被山下人奉为神谕。 汤君赫不想求姻缘,血缘都没用,姻缘还有什么用呢?在他看来,血缘比姻缘靠谱多了,就算求来了姻缘,汤小年和杨成川还是同床异梦,血缘就不一样了,就算杨煊不肯认他这个弟弟,他也没办法否认这层生理上的关系。 可是,管姻缘的菩萨总不会像他一样,连个朋友都没有吧?或许她能拜托一下她的神仙朋友,让杨煊理一理他。想到这里,汤君赫双手交扣,抵在下巴上,抛弃了唯物主义,十足虔诚地在菩萨面前祈了个愿。 *** 暮色好像是在突然之间降临的,杨煊心中的焦躁更甚,手里的矿泉水瓶被他捏变了形,细微的塑料声响仿若无力的呻吟。 已经快到山顶了,怎么还是没看见人影?难道会像冯博说的那样,他早就下去了,然后躲了起来?会躲到哪儿去?还是说……他迷路了? 杨煊记得他弟弟从小就不认路,小时候刚到他家的第二天,还试图逃出去过,最后被他找了回来,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如果是迷路了倒也好说,这山不大,大不了,他就把每一条岔路都找遍了,总能找到他弟弟的。 可是如果……不是迷路呢?如果是失足跌下去了呢? 杨煊呼吸一窒,心里漫上一阵铺天盖地的慌乱与恐惧,他做了个深呼吸,制止自己脑中的想法,然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可是越是克制,那种想法就越是源源不断地涌向他脑中,他攥紧了拳头,捏着一把冷汗,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不会的,他安慰自己,不是说山上有菩萨吗?菩萨会保佑他弟弟吧,他还那么小,比起小时候大不了多少,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想法奇奇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奇奇怪怪的,还总是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盯着他看。 而且还那么容易受骗……冯博那么拙劣的谎话,他就轻易地相信了,他是有多傻啊? 杨煊努力想些别的,这会让他稍稍安心下来,虽然用处也不大。 快到山顶了,杨煊的心脏提了起来——如果他弟弟不在这里的话,他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一刻也不敢停地朝上走,经过那两棵歪脖子老树的时候,由于走得太急,他踩到脚下的碎石,险些滑倒,本能地伸手撑住其中一棵树,稳住了身形。 然后他看到了那座破败的老庙前,蜷成一团的那个小小的黑影。 隔着浓重的夜色,杨煊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弟弟汤君赫。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笔趣派为你提供最快的纸飞机更新,第三十七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qupai.com 第三十八章 杨煊闭了闭眼睛,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顿时松了下来,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看到那个黑影动了一下,直起了上身,正朝他望过来。显然,他弟弟也认出了他。 杨煊的手松开树干,朝他弟弟走过去,走到他面前,然后站住了,低头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神比夜色还要深沉。 莹白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来,杨煊看到他弟弟的额头流血了,那道血流蜿蜒地顺着脸侧流下来,暗红色的,已经被风干了,凝固在皮肤上。 他盯着那道血迹看,用拇指轻轻地抚上去,却不敢跟那道近在咫尺的目光对视。 杨煊知道他弟弟在盯着他,那两颗黑玛瑙似的眼睛陡然间被点亮了,此刻像两块含着火光的燧石一样,灼灼地注视着他,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像是有温度一般的,炽热而灼烫,几乎要点亮这沉沉的夜色。连带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己,仿佛都要被这道目光一并点亮了。 那一瞬间,杨煊内心涌上一种抗拒,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丝恐慌——他不想被点亮。 他的手从汤君赫脸颊处的血迹上移开,摊开手心,覆在那双眼睛上,那两道黑漆漆的睫毛在他手心微微颤动,像两只在黑暗中飞舞的萤火虫。 杨煊感觉到那两道灼亮的、炽热的目光落在他的手心上,让他觉得有些发烫,几乎要被灼伤。 “闭眼。”他开口,喉结上下滑动,嗓音中混杂着连他自己都未预料到的沙哑。 睫毛刷过他的手心,遮住了那道灼人的视线。杨煊这才敢把手拿开,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开了闪光灯,举起来,照到汤君赫的脸上。 瓷白的皮肤在刺眼的灯光下白得瘆人,衬得那道蜿蜒而扭曲的暗红色血迹格外触目惊心。杨煊伸出手,覆到汤君赫的额头上,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然后把他额前的头发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目光落到那块被碎石磕破的伤口上,随即怔了一下——那道凝固着血迹的伤口,正磕在了小时候留下的那块暗疤上面,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移到那两片颤动着的睫毛上,盯着看了几秒,然后收回手,揪住自己的T恤领口,毫不犹豫地,他把那件干净的白T恤从自己头上一把拽了下来。 察觉到刺眼的闪光灯从自己的脸上移开,汤君赫睁开双眼,默不吭声地看着杨煊的动作。 “拿着。”杨煊把手机塞到他手里,随即拧开了手中那个被他捏得不成形的矿泉水瓶,往T恤上倒了一些水,然后把瓶子放到一边,将T恤团起来拿在手里。 他接过手机,又说了声“闭眼”,然后俯下身,一只手再次撩起汤君赫的额发,另一只手拿着淋湿的T恤,放轻了动作,把他额头上的血迹一下又一下地抹去,哑声道:“疼就出声。” 汤君赫闭着眼说:“不疼。” 杨煊把他额头上的血迹擦干净了,松开他的额发,帮他朝另一边拨了两下,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接着问:“还有哪受伤了?” 汤君赫伸出胳膊,将胳膊肘翻过来对着他。 杨煊握着他细瘦的手腕,像刚刚那样,将他的胳膊肘也擦干净了。擦完伸出来的那只胳膊,他又低头拉过汤君赫的另一只胳膊,也一并擦干净了。 “还有哪儿?”杨煊又问。 汤君赫摇了摇头说:“没了。” 杨煊这才抖开T恤抓在手里,然后赤着上半身坐在汤君赫的旁边。他本想问汤君赫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冒险爬到这山顶,可是又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临到嘴边换了个问题:“怎么不回去?” “我也不知道。”汤君赫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杨煊沉默半晌,说:“那你就打算在这里等到天亮?” 汤君赫先是没出声,过了一会儿,转过脸看着他说:“我好像知道你会来。” 杨煊微微朝另一侧偏过脸,避开他的目光,没作声。 汤君赫接着说:“我怕我下去,你会更难找到我。” 杨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有些微恼地说:“叫你等我,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汤君赫想出言辩解,张了张口,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错了。” 那语气懊恼着,还掺进了一丝委屈。 本想等他张口辩驳,自己就能将心底的那股焦躁一并发泄出来,没想到他却低声下气地认了错。杨煊听着这三个字,一腔焦躁无处着落,只能又捡起了地上的矿泉水瓶,接着捏扁了。 伴随着塑料水瓶的呻吟声,汤君赫小声开了口:“我有点渴。” 杨煊手背上绷起的青筋又悉数隐了下去,他脸色不耐地拧开瓶盖,将那个变了形的塑料瓶递到汤君赫眼前。 汤君赫接过来,对着瓶口,将所剩无几的几口水喝得见了底。其实他还很饿,只是杨煊肯定也没带吃的,他便没说。 “你冷吗?”汤君赫捏着那个瘪掉的水瓶问。 山上气温很低,夜风微凉,杨煊赤膊坐在他身边,叫他看着都冷。 杨煊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远处。周遭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黯淡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过来些许光点,伴随着凉风轻轻摇动。身后是破败的老庙,脚下是崎岖的山路,这里简陋而空寂,只有一点好——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俩。 杨煊想多待一会儿,待一晚上也可以,他不怕冷,也不怕饿。可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再待下去,山脚的人都该找上来了。这个世界上毕竟不是只有他们俩。 “冷,而且饿。”杨煊站起身,抖开那件沾着血的T恤,从头上套进去。那块几近干涸的血迹正好在他胸口的位置,但他却并不在乎似的,甚至都没有低头看上一眼。 见他站起来,汤君赫也撑着石阶起身,但右脚刚一着地,他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杨煊偏过脸,低头看他的脚踝:“扭到了?” 汤君赫坐回去,揉着脚踝,忍着疼“嗯”了一声。 杨煊蹲下来,将汤君赫的裤腿挽到他的膝盖处,又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对着他的脚踝仔细地看了看。那里一片青紫,已经肿起来了,轻则扭伤,重则骨折,他无法判断受伤的轻重,只是皱了皱眉,淡淡道:“我背你吧。”然后转过身,半蹲在汤君赫身前。 夜幕愈发黑沉,汤君赫趴在他哥哥杨煊的背上,手里紧攥着开着闪光灯的手机,照亮他们前方的山路。 杨煊走得并不快,却每一步都很稳。 汤君赫趴在他哥哥的背上,闻着他头发的味道,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被山风吹了太久,已经被吹透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凉气。他感受着从他哥哥背部传来的温度,很暖,像小时候他手心的温度一样暖。 虽然他哥哥看上去总是冷的,但贴近了却是暖的。 汤君赫不由自主地收紧胳膊,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头发在他颈后蹭了蹭,像极了一只流浪多日忽然被好心人捡回家的小狗。 已经能看到山脚下的灯光了,过不了多久,杨煊就会把他放下来,或许又会不理他了。汤君赫想。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想尽一切办法吸引杨煊的注意。毕竟只要他一出事,杨煊就不会不管他。而与之相对的是,也只有他出了事,杨煊才肯来管管他。 “杨煊。”汤君赫叫了他哥哥的名字,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嗯?”杨煊难得回应他。 汤君赫却没声了,依旧是趴在他哥哥的后背上,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又出了声—— “哥。” 那声音低低的,可是并没有被脚步掩盖住,在寂静的山路里听得极为明晰。离得那样近,像是直接敲在杨煊的耳膜上。 汤君赫感觉到他哥哥的后背僵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依旧沉默地背着他往山下走。 这样平常的一个字说出口,紧跟上来的是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急促碰撞在他的胸口,汤君赫甚至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情绪,只是凭着本能,闷声又问了一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话问出口,汤君赫紧接着听到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挣跳出来。 可是他什么回应也没得到。于是那颗心脏又慢慢回归平静,无力地落回了原处。 “那你为什么又上来找我呢?”平静下来,他继而自顾自地说道。 第三十九章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人声,紧接着几束刺目的白光打到他们身上。汤君赫眯了眯眼睛,从杨煊的后背上抬起头看了看——是那几个男生。 他们很快跑过来,冯博跑在最前面,跑近了才慢下速度,弓着背,手撑着膝盖,嘴上喊:“煊哥,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东西都被吃——”话说到一半,他看清了杨煊胸口的那滩血迹,顿时被骇得没了声。再接着,他又看到了杨煊身后背着的汤君赫,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们怎么上来了?”杨煊抬眼看他,在那滩暗红色血迹的映衬下,他的眉目间显出只有打架时才会出现的戾气。 “你老不回来,我们不是担心出事么……”冯博搞不清状况,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汤君赫。没想到汤君赫也正看着他,那眼神在昏暗的夜色里显得更加幽黑,没来由的,冯博觉得那双眼睛看起来像一只猫——电视剧里常常出现的那种有些诡异的妖猫。 杨煊削薄的嘴唇间冷淡地吐出几个字:“我能出什么事。” 王兴淳也跟着爬上来,喘着气问:“煊哥,你从哪儿下来的啊?”刚一问完,他也看到了杨煊胸口的血迹,随即脱口而出:“卧槽这血什么情况?” 杨煊无视了他的后半句话,只是回答:“山顶。” “哦……”王兴淳克制住内心的好奇,回过神又问,“真去山顶了啊……那座姻缘庙到底长什么样啊?” 杨煊言简意赅:“破。” 几个人围着杨煊下山,却没有一个出声问汤君赫的伤势——显然,他们看到了汤君赫额头上后来又渗出的血迹,也从杨煊背他下山这件事上推断出他的腿受伤了,但在搞清状况之前,都颇有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也许是自知有些玩大了,冯博的态度变得比平日更加殷勤,还没到山脚就朝下跑:“煊哥,给你留的烧烤都凉了,我去给你再烤烤。” 杨煊背着汤君赫一直走到山脚,侧过脸问他:“帐篷搭好了吗?” “搭好了。”汤君赫趴在他背上,闷闷地说。杨煊要把他放回帐篷里,又不理他了。 杨煊走到那个搭着灰色外套的旅行包旁边,问他:“是不是这个?” 汤君赫低低地“嗯”了一声。 “帮忙拿上东西,外套和旅行包。”杨煊回头和王兴淳说。 王兴淳应着,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和外套,放到帐篷门口,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正在帐篷里弯腰整理东西的李黎听到声音,转头一看,杨煊背着一个人进来了,他赶忙起身搭把手:“你们回来了?君赫没事吧?” “受了点伤,”杨煊没用他帮忙,半蹲下来把汤君赫放到防潮垫上,一边问,“双氧水有吗?” “哦,有,”李黎从书包里翻出一小瓶双氧水和一包棉签递给杨煊,又凑过去看了看汤君赫,“头摔破了吗?多亏我妈临走前让我带上这个……” 杨煊跟他道了声谢,把双氧水放到汤君赫旁边,便起身走了。临出帐篷,身后又喊了一声:“哥。” 他回头,看见汤君赫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触到他的目光,杨煊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但他只是伸手把门边那件灰色的外套拿过来,扔到汤君赫身上,然后什么也没说,继续走了出去。 汤君赫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等到杨煊走了,李黎坐在另一边,好奇地感叹了一句:“原来你真的叫他哥啊。” 汤君赫忍不住回嘴道:“他本来就是我哥。” 闻言,李黎有些讶异地看向他,见汤君赫没有要继续跟他说话的意思,识趣地没再继续问下去。 由于跟汤君赫没什么多余的闲话要讲,李黎把东西收拾好,便也出了帐篷,去找其他同学聊天了。 杨煊从帐篷里出来,走到冯博几个人旁边,拿起了一盘烤串问:“你们都吃过了?” “吃了,都吃了,”冯博又拿了一盘递给他,“煊哥,剩下的你都吃了吧。” “我说煊哥,”王兴淳总算问出憋了半天的疑惑,“你衣服上这滩血什么情况啊?你俩打了一架?” 杨煊站到烤架后面,把几支烤串翻了面,敷衍地说:“嗯。” “我`操……开玩笑吧?”陈皓忍不住扭头道,“就他那样,他跟你打?” 杨煊低着头把烤熟的肉串放到盘子里,问:“怎么了?” “你受伤了?”应茴面露紧张地问。 “没有。”杨煊语焉不详地撂下两个字,就拿着一把肉串走了。 身后几个人好奇地叽叽喳喳讨论开来: “卧槽所以那血是谁的啊?” “煊哥没受伤,那肯定是那谁的呗?”冯博一屁股坐到一边,伸手推王兴淳的肩膀,“帮我烤会儿,累死了。” “你就动动手翻几下串,累什么死啊?”王兴淳嘴上这样说,还是起身帮他继续烤,“不是他的血,怎么会到他身上啊?我倒是看到汤君赫头上的确像是流血了……” “哎,煊哥是把那盘串儿送给那谁吃了吗?”陈皓扭头看着杨煊的背影说。 几个人盯着那顶三人帐篷看了半晌,都默默地回过头,面面相觑,谁也搞不懂状况。 应茴站起身说:“我去看看汤君赫,”说完,又俯身朝着冯博的后背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你闯的祸,你不去啊?” “我不去,”冯博梗着脖子说,“我又没让他上山,他自己上去的。” 见杨煊又出现在帐篷门口,已经蔫了的汤君赫眼神瞬间又亮了起来,用手撑着垫子半坐起来。 “吃吧。”杨煊把肉串递给汤君赫,然后从旁边抽了一张纸,把手擦干净。 “你烤的吗?”汤君赫没急着吃,低头看着那把肉串。 “不是。”杨煊看起来并不想跟他多说,汤君赫便低头默默地吃起来。 正吃着,杨煊突然又用手把他额前的头发撩起来,对着伤口看了看,然后一只手拧开了那瓶双氧水,接着拿了一根棉签蘸了几下,把伤口周围后来渗出的血抹去。 汤君赫不敢动了,拿着一根还剩半截的肉串,等着杨煊给他处理伤口。 杨煊扔了一根用过的棉签,又取了一根新的,低头蘸着双氧水,漫不经心道:“你吃你的。” “你吃过了吗?”汤君赫定定地看着他问。 杨煊没应声,只是抬起头,又将那根棉签按到了他的伤口上,冰凉而刺痛的触感让汤君赫倒吸一口气。 杨煊垂眼看他:“疼?” “嗯。”汤君赫这次倒不嘴硬了,想了想又说,“吹吹就不疼了。” 杨煊收回眼神,又换了一根棉签:“自己吹。” “我又吹不到。”汤君赫说着,眼睛朝上看过去,真的自己尝试着吹起来,把额发吹得飞起了一小撮,吹完了又说,“只能吹到头发。”他的脸颊在山上跌落的时候沾了灰,鼓起来的时候,眉眼间全都是幼年时的影子,只不过婴儿肥褪去了不少,露出了尖削的下巴。 他看到杨煊扯了扯嘴角,像是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他便再接再厉地把手里吃到一半的肉串朝杨煊嘴边递:“哥,你吃这个。” 杨煊稍微偏了一下脸:“我一会儿吃。” “你先尝尝。”汤君赫举着那半支串儿不肯挪手。 杨煊抬眼看他,黑漆漆的眼神落到汤君赫的眼里,谁也不肯先移开,片刻,杨煊抬起手握住汤君赫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汤君赫仍定定地看他。 杨煊耐心告罄,刚想开口,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转头一看,应茴过来了。 应茴看到了刚刚那幕,有些怔忪,随即恢复神色道:“我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杨煊还没说话,汤君赫先开了口:“没什么,谢谢。” “哦……那我就去那边了。”应茴应着,走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又在脑中回顾了一遍刚刚撞见的那一幕——他们现在关系怎么样?应茴觉得自己有些搞不懂了。 杨煊又帮汤君赫把胳膊肘上的擦伤也涂上了双氧水,然后盖上瓶盖,起身又要走出帐篷。 “哥。”汤君赫又叫他。 杨煊本没打算回头,但听到他的下一句话,动作顿了一下。 “我不是要把同性恋搞到你头上。”汤君赫这么说,见杨煊不说话,他又说,“真的,对不起。” 杨煊觉得心底的那股焦躁变了调,掺进了一些别的,但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嗯。”他不冷不淡地说,仍旧没回头。 “哥,”汤君赫又叫了一声,赶在杨煊走出去之前,他怯怯地出了声,“我不想跟他们睡一个帐篷。”还有半句“我能不能跟你睡一起”,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这一次,杨煊连一声“嗯”都没留给他。 出了帐篷,杨煊点了一支烟抽起来,然后朝烤架的方向走过去。 各种串剩的不多了,杨煊不一会儿就吃完了,然后跟其他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杨煊又点了一支烟,打火机的火灭下去之后,他出声问:“帐篷还多么?” “多吧,我看那边还有几顶呢。”王兴淳朝一侧抬了抬下巴。 “那今晚,”杨煊把一个用过的锡纸盘拖过来,磕了磕烟灰说,“我不跟你们睡了。” “啊?怎么了?”王兴淳惊讶道。 冯博也从眼前的牌局中回头:“为什么啊?” 杨煊坐在地上,后背倚着树干,起先没说话,只是微仰着下巴一口又一口地抽烟,过了半晌才平淡道:“没什么。” 第四十章 不远处的女生凑成了一圈,正一起唱着Twins的情歌,唱完了《莫斯科没有眼泪》又唱《恋爱大过天》。 汤君赫一个人待在帐篷里,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看着篷顶天窗中透出的一小块星空,心里五味杂陈。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他哥哥杨煊是不是讨厌他。如果讨厌的话,那他为什么又要从山顶把他背下来,还帮他清理伤口呢?如果不讨厌的话,那他为什么又总是对着自己显露出不耐烦的情绪?难道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生理上的血缘关系,因为他要尽到兄长的义务,或是因为他要完成出门前杨成川的嘱托吗? 其实他刚刚跟杨煊撒了谎,磕破的地方不止额头、胳膊肘以及脚踝,腿上和背上也有不少擦伤,浑身上下散了架似的疼,只要一动,就忍不住疼得皱眉——可是他不敢让杨煊知道,因为害怕杨煊会觉得他是一个大麻烦。 迷迷糊糊地,汤君赫睡着了,睡得不甚踏实,小时候和现在的场景在他梦中交错出现,到最后,他居然又梦到了周林,梦里周林没死,只是躲了起来,无孔不入地试图接近他,那种目光变本加厉地又回到他身上。 他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胸口急促地起伏,一睁眼,正和面前杨煊的目光对上。杨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这时正看着他,目光毫无温度,却让他很快镇静下来。 “做噩梦了?”杨煊看着他问。 汤君赫躺着点了点头。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杨煊刚刚那个梦,如果说了,那会不会揭开杨煊不想提及的伤疤?毕竟他是为此而丢掉了省队资格。想了想,他还是没说出口。 “起来吧,”杨煊说,“给你找了一顶帐篷。” 听他这样说,汤君赫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瞬间忘记了刚刚梦里的情绪,几乎是有些雀跃地说:“我不用跟他们一起睡在这里了吗?” “嗯,你不是说不想跟他们睡?”杨煊提起他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看着他灼灼发亮的眼神,补了一句,“那你就自己睡。” 果然,那道眼神瞬间转为了错愕,还夹杂着些许失落,杨煊微微偏了一下脸,隐在黑暗中的那边嘴角微动。 “能下地走吗?”定了定情绪,杨煊又看着汤君赫问。 “嗯。”汤君赫一边穿鞋一边闷闷地答,语气中难掩失落。 正往外走,迎面撞到了要回帐篷睡觉的李黎和丁文英。李黎愣了一下,跟杨煊打了个招呼,又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旅行包问:“是要换地方吗?” “嗯,给他换。”杨煊朝汤君赫的方向侧了侧脸。 “哦……好吧。”听他这样说,李黎便没有多问。他心里清楚,杨煊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也不是他们可以惹得起的,有些问题可以正面问汤君赫,但没人敢在杨煊面前提起来,否则,不等杨煊作出反应,围在他身边的那些“狗腿子”就会首先动怒。 由于搭的时间很晚,新帐篷位置不佳,处在最边上,几乎挨着山脚,但也有一点好处——离灯光远一些,夜里睡起来会比较踏实。 “你走前面。”杨煊停下来,扭头看着汤君赫说。 汤君赫走起来一瘸一拐,右脚不敢着地似的,腰间的T恤也被扯烂了,松松垮垮地搭在腰上,从后面看过去,像个小乞丐,而且还是个小瘸子。 小瘸子一声也不吭地挪腾到了帐篷里,坐在防潮垫上,看着杨煊欲言又止。 “早点睡吧。”杨煊把他的旅行包放到一边,没等汤君赫出声,便走出了帐篷。 睡得晚的那群人正围着篝火玩真心话大冒险,间或传来一阵阵笑声。杨煊走进那顶四人帐篷,剩下的三个人正盘着腿打牌,见他进来,都抬头看着他。 “煊哥,你干嘛跟他睡啊?”冯博打着牌说,“真不是开玩笑吗……三个K。” “问你自己。”杨煊弯腰拎起自己的旅行包和外套。 “他不是没事嘛……”冯博想起什么,抬头看着杨煊问,“煊哥,他头上是你打的吗?” “你有没有教他抽烟啊?”王兴淳插话问。 杨煊“嗯?”了一声。 “之前不是说他想学抽烟来着?” 杨煊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他只说了声“没”,就把旅行包背在一边肩头,头一低,出了帐篷。 去往靠近山脚的那个帐篷时,他想起汤君赫捏着打火机点烟的样子,那张漂亮而略带天真的脸掩在袅袅的白烟后面,有种别具反差的美感——不得不说,他变坏的样子的确令人期待。 汤君赫蹲在帐篷外面刷完牙,又朝毛巾上倒了一些矿泉水,正要往脸上擦,头顶突然罩下一道黑影。黑影越来越近,他抬头一看,是杨煊走过来了。 杨煊没看他,径自进了帐篷里。汤君赫脸都顾不得擦,也跟着进了帐篷,看着半蹲在地上,低头拉开旅行包拉链的杨煊,怔怔地问:“你怎么来啦?” 杨煊头也不抬地说:“那边人太多,挤。” 汤君赫的脸上顿时止不住地泛起笑意,一时间只知道看着杨煊傻乐。 杨煊从旅行包里翻出了一包创可贴,抬头看着他道:“过来。” 汤君赫蹲到他面前,杨煊见他脸颊处还是沾着灰,便从他手里接过毛巾,给他粗略地擦了两下。他闭着眼睛也忍不住地笑,眼神被遮住了,但眼角眉梢上全挂着开心的痕迹,嘴角也是上翘的。 这么开心?杨煊心里这样想,却没作声,只是拿了两个创可贴,并排贴在汤君赫的额角。 贴第一个创可贴的时候,汤君赫突然出声说:“哥,你小时候也帮我擦脸来着。” 杨煊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一个创可贴贴好了,汤君赫睁开眼睛,伸手碰了碰额角,又说:“其实那时候你擦得我可疼了。” “那你怎么没说过。”杨煊又拿了第二个创可贴给他贴上。他已经不记得当时下手的轻重了,但想来也不会有多温柔,那时候汤君赫是他的小玩具,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是不会顾及他疼不疼的。 汤君赫说:“我怕我说了你就不给我擦了。” 杨煊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小时候对你不好?” 汤君赫想了想说:“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 杨煊有些失笑,他想说那你现在还乐此不疲地凑过来找虐?但还没开口,汤君赫又接着说了下去。 “但是,好的时候特别好,”汤君赫看着他如实地说,“我就忘了不好的时候了。”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就跟现在一样。” 杨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我现在对你好?” 汤君赫认真地点头,说:“哥,你有没有发现,只要我一有事,你就会对我特别特别好。” 杨煊只是笑了一声,从地上站起身,把旅行包拎到一旁,又翻出了漱口水和矿泉水,到帐篷外面洗漱完,回来的时候,汤君赫正扯着肚皮上那截破破烂烂的T恤,给汤小年打电话,他一边对着手机嗯嗯啊啊应着,一边有些不自在地抬头看着杨煊。 汤小年是他俩话题的禁区,他们对此都心照不宣。 挂了电话,两个人躺到帐篷里,一时谁也没出声,彼此沉默着。半响,汤君赫开了口,又执拗地问了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哥,你为什么要到山顶找我?” 见杨煊依旧不说话,他又说:“是怕我从山顶摔下来吗?” 像是知道杨煊不会回答他,他接着说下去:“在山顶坐着的时候我想过,如果我摔死了,可能就正好了。” 杨煊阖着眼皮问:“什么正好?” “那时候我在想,讨厌的人摔死了,也许你就能高兴了。”说完这句,汤君赫有些忐忑,他在等着杨煊接下来的讥讽。 但杨煊沉默了一会儿,只是说:“别瞎想了,睡吧。” 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汤君赫莫名地愈发开心起来,他的右手窸窸窣窣地摸索着,摸到杨煊的小臂,然后顺着向下,握住了杨煊的手。他感觉到那只覆着薄茧的,比他略大一些的手掌动了一下,便有些紧张地握紧了些,生怕杨煊抽出去,但杨煊却并没有继续动作。 “哥,”汤君赫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低低地说,“以后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语气里几乎有种乞求的意味。 本以为杨煊不会回应他这个要求,没想到片刻后,杨煊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黑暗里响起来:“你听话,我就不会不理你。” 第四十一章 时隔十年再跟杨煊睡在一起,个中滋味却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那时候灯一关,杨煊就开始讲鬼故事,把汤君赫吓得瑟瑟发抖,手脚都挂在他身上,像个考拉似的紧紧地扒着他,就连杨煊要去卫生间,汤君赫都要跟在后面抓着他的睡衣,站在旁边听着他哗哗地放水。 如果像小时候那样挂在杨煊身上,杨煊会一把将他掀开吗?汤君赫斟酌片刻,得寸进尺道:“哥,你给我讲鬼故事听吧?” 杨煊只闭着眼不答他,呼吸均匀,听起来像是睡着了。 汤君赫没得到回答也不在意,他朝杨煊偏过头,睁着眼,仗着黑暗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哥哥的侧面看,他觉得他哥哥长得可真好看,小时候好看,现在也好看,凶起来的时候好看,不凶的时候也好看。顺着那道从额头到下颌间行云流水的线条,他在大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忍不住地想,自己从侧面看也是这样的吗?毕竟,有不少人说过他们长得有些像。而至于到底是哪里像,他们又说不上来了。但不管怎么样,汤君赫很乐意跟杨煊长得像,因为这会提醒他,这份扎根于骨血的关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 汤君赫正睁眼想着这些,杨煊突然出声了,只说了一个字:“睡。” 被抓包的汤君赫赶紧闭了眼,他还记得杨煊几分钟前让他听话,现在他让他睡,他就很听话地闭了眼。 后背很疼,仰躺着不舒服,汤君赫就侧过身对着杨煊。他抓着杨煊的手,脑细胞异常活跃,忍不住开始东想西想。 他继而想起之前做过的那个梦,杨煊进入他的那个梦。为什么他会做那样的一个梦呢?难道自己对杨煊真的产生了性`欲吗?他忍不住将眼睛眯开了一条缝,又盯着杨煊看了看。 这一次,不待杨煊出言提醒,他就自己闭紧了眼睛——他发现一旦自己起了这个心思,那次梦里的场景就山呼海啸般地溢了出来,让他分不出精力再想别的,满脑子都是些儿童不宜的画面。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强迫自己停止脑中的画面。毕竟,上次他只说了一句“可能喜欢”,杨煊就一个多月没有理他,如果被他知道自己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也许杨煊会从此在他眼前消失。 乱七八糟地胡想了一通,汤君赫总算睡着了。 次日清晨,杨煊先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汤君赫正树袋熊似的侧趴在自己身上,胳膊搭在他胸口的那片暗红色血迹上,压得他有些呼吸不畅。 他垂眼看了看,他弟弟趴伏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正熟,沉沉的呼吸一下又一下扫过他的皮肤,让他觉得有些痒。 那一瞬间,杨煊产生了一种他们就是这样一起长大的错觉,仿佛一梦十年,他弟弟就从十年前的糯米团子长成了眼前的这个小小少年。 但他继而觉得下身有些不适——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十七岁少年来说,晨勃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有些尴尬的是,此刻那个本该翘起的位置,恰好被那只搭在身上的腿压在下面。 杨煊克制住直接把他弟弟从他身上掀开的冲动,伸出手握住他的小腿,想把他从自己的身上拿开。但没想到刚一用力,汤君赫就迷蒙地睁开了双眼,一脸懵相地无辜看他:“……哥?” 杨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起开。” 还没睡醒的汤君赫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听明白似的:“什么?”紧接着,他还舒展筋骨似的在杨煊身上蹭了两下。 杨煊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离我远点。” 感受到杨煊语气中的威胁,汤君赫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收回了搭在杨煊身上的胳膊和腿。然后他发现自己晨勃了——自从那次梦遗之后,他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晨勃。 生理课上讲,男生到了青春期都会出现晨勃现象。思及此,汤君赫忍不住偷偷地瞥向杨煊的下半身,然后他发现他哥哥也晨勃了,而且看起来比自己的更明显。 杨煊已经坐了起来,本想问汤君赫要不要起床,却不想垂眼一看,他那个脑回路奇奇怪怪的弟弟,正盯着他的下半身发愣。 杨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看什么?” “啊,我……”汤君赫匆匆收回视线,一时语塞,结巴了几声才说出囫囵话,“我只是想看看自己正不正常……” 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杨煊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下身,然后他看到他弟弟那条被刮蹭得不成样子的浅灰色运动裤中间,明显鼓起了一团。 看起来小,原来已经长大了啊,杨煊脑子里冒出这种想法。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他弟弟,那张涨红的脸上嵌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子,正躲闪着看向别的方向。 “这么大了还不晨勃,那才是不正常。”这话说得颇有当哥哥的架势,杨煊给他弟弟上了一节迟到的生理课。 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别人讨论这种问题,汤君赫有些羞赧,他伸手揉眼睛,借此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没想到杨煊突然朝他倾过身,用手指拨开他的额发,盯着昨晚磕破的伤口看——创可贴被血浸透了大半,看来伤口比自己想象得更严重,也许需要缝针,杨煊思量着,然后开口催他道:“快起来吧,一会儿带你去医院。” “哦。”汤君赫磨蹭着坐起来,下半边刮烂的T恤被他夜里蹭了上去,他伸手要拉下来。杨煊眼神朝他身上扫了一眼,看到那面白生生的脊背上赫然被刮蹭出了一道长长的刮痕,从一边腰侧延伸到另一边,横亘在脊背中央,虽然伤得不深,但乍一看上去却十分骇人。 他伸出手,拦住汤君赫拉下T恤的那只手,哑声道:“怎么没说?” 汤君赫听明白他话里的指向,伸手去摸那道刮痕:“我觉得不太严重……” “别碰,”杨煊握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开,“一会儿去医院一起处理。” 替他把T恤小心拉下来,杨煊拿出手机给陈叔打电话,对着电话,他不假思索地把来时的路线描述了一遍。 挂了电话,他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怔怔盯着自己的汤君赫:“怎么了?” 汤君赫几乎是有些崇拜地问:“哥,你是怎么把路线记得这么清楚的?” 杨煊微微挑眉:“这要记吗?” 汤君赫记起他们小时候,总是杨煊拉着他去这去那,不管去的地方多远,杨煊都能准确无误地带着他返回家里。这是他哥哥的天赋,汤君赫想,就算是兄弟,他们也存在这样或那样的不同。 杨煊利索地洗漱完,朝另一顶帐篷走过去。王兴淳醒得很早,正蹲在帐篷边看日出。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扬起胳膊跟杨煊问早。 “我叫了我爸的司机过来,”杨煊说,“一会儿不坐大巴车了。” “怎么了?”王兴淳不解道,“还想中午回去一起吃饭呢。” “伤口有点严重,”杨煊皱眉道,“去医院一趟。” “好吧,”王兴淳应下来,又问,“回去你爸和他妈不会又找你茬吧?” “找吧,还能怎么找?”杨煊看上去满不在乎。 “冯博昨天干那事也太浑了,”王兴淳骂了一声,顿了顿,又为他说起话来,“煊哥,你也别太怪他了,他估计是代入到他家那烂摊子事儿上了,你也知道……” “嗯,”杨煊打断他,“你跟他们都说一声吧,我先走了。” 第四十二章 按照杨煊说的路线,陈兴开着一辆别克绕着盘山路上了半山腰。他比杨成川岁数小不了多少,是个退伍军人,从军队出来以后就被亲戚介绍来给杨成川做司机,一开就是几年。 来麓山之前,他给杨成川打电话说明了情况,电话里,杨成川只是交代了一句“见到他们让杨煊给我回个电话”,没多说什么就挂了。 作为润城的副市长,杨成川这两年虽无突出政绩,但因为年轻和形象好,一上任就颇受润城市民的关注。在摄像机前,他一向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而一旦回归到私生活,这个副市长的所作所为就不能放到明面上提及了。 陈兴给杨成川做了几年司机,对于他的私生活了若指掌,但他从没想过要给其他人讲这些事情,连向自己的老婆都未曾透露丝毫。 车子驶至山上,太阳刚刚从山后蹦出来,生机勃勃地挂在东边。隔老远,陈兴就看到半山腰处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差了半头。他把油门踩重了些,稍稍提速,然后在快靠近两个人时脚下松开油门,将车停靠在路边。 陈兴从车上下来,小跑过去帮他们拎旅行包,兄弟俩见他过来,都挺有礼貌地喊了声“陈叔叔”。 “磕到了?”陈兴看向汤君赫额头的伤口,“哎哟,都一晚上了还在渗血,估计得缝针了,这衣服都磕成了这样……走,上车说吧。”他说着,抢着拎起两个旅行包,“我来我来,你们快上车。” 按照兄弟俩来时坐的位置,陈兴拉开车座后门,正准备将两个旅行包放到后排右侧,小的那个突然在他身后开了口:“陈叔叔,我坐这里。” “你坐左边吧。”陈兴回过头,和气地跟他说。 “我哥也要坐在后排。”汤君赫神情认真地看着他道。 陈兴愣了一下,随即朝杨煊看过去。 杨煊已经拉开了副驾驶那侧的车门,却没急着坐进去,只是朝陈兴伸出手,见他没动作,便开口提醒:“陈叔,把包递给我吧。” “哦,好,”陈兴这才反应过来,把两个旅行包依次递给杨煊,“那你们都坐后排吧。” 杨煊把两个旅行包接过来,放到副驾驶位上,然后合上车门,坐到了后排。 开车之前,陈兴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虽然受了伤,但汤君赫精神状态却比来时好了很多。 陈兴启动车子,缓缓开出去,关切问道:“君赫脚也磕到了吧?看你走路有点瘸。” 汤君赫“嗯”了一声。 “身上呢?磕得严不严重?” 汤君赫摇头道:“不严重。” 对着外人,兄弟俩都有些沉默寡言,这点倒是跟杨副市长一点都不像,陈兴想到这里,侧过头跟杨煊说:“对了小煊,快给你爸打个电话吧,他听说君赫受伤,担心得不得了,你快跟他报个平安。” 杨煊应了一声“嗯”,却半天没什么动作。依据往常的经验,陈兴知道这通电话应该是打不出去了,他心里叹了口气,打算到了医院之后,自己给杨副市长回个电话。 “怎么昨晚不给我打电话?”陈兴开着车说,“磕得这么严重,万一感染了可不得了。” “我哥给我抹药水了。”汤君赫说。 陈兴微微发怔,觉得这话听着哪不对劲儿,但一时又没分辨出这种感觉因何而来。 这样想着,后座突然又出声了,不是跟他说的:“哥,他们昨晚给你过生日了吗?” 只听杨煊慢吞吞地说:“没,怎么?” “不是说野营是为了给你过生日吗?” “没什么好过的。” 陈兴听他们说了几句话,才反应过来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应该是来源于那声叫得颇为亲昵的“哥”,以往他似乎从没听汤君赫这样叫过。还有汤君赫说话时的语气,似乎也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话里话外听不出一丝冷漠的痕迹。陈兴心里有些讶异,但他向来懂得不要多言,无论是面对着上级杨成川,还是面对着这两位公子。 车停在一家三甲医院前,杨煊谢绝了陈兴跟进去的好意,带着汤君赫去医院挂了个急诊。 “昨晚消过毒了是吧?”医生揭开汤君赫额头的创可贴,观察着创口说,“有点深,但也没什么大碍,缝针会好得快些,不过可能会留疤,我觉得不缝也可以。” 汤君赫扭头看向杨煊,等着他拿主意。 “不缝针就不会留疤吗?”杨煊问。 “那倒也不是,既然是伤口肯定都会留疤的,但缝针的话还会留下针孔的疤,其实都会慢慢消掉的,如果不是严重的疤痕体质的话。” “那就不缝吧。”杨煊下了决定。 “行,那我给你把伤口包扎一下,”医生接过护士拿过来的工具箱,一边给汤君赫包扎伤口一边叮嘱,“别碰水,也不要拿手碰,等伤口自然好了,就不会留太严重的疤。” “留疤也没关系。”汤君赫忽然这样说。 女医生闻言笑了:“别这么说啊,这么一张精致的小脸儿要是留了疤,我看着都于心不忍。”她说着抬头看杨煊,“哥哥肯定也不忍心,是吧?” 杨煊没作声,只是看着医生手上娴熟的动作。 包扎好额头,杨煊才出声:“身上不是也有磕破的地方么,让医生一起看看吧。” 汤君赫这才把胳膊肘转朝医生:“这里。” 依次把后背、膝盖都消过毒,杨煊又带着汤君赫去骨科拍了个片子,等医生看过片子说没有骨折情况,他这才领着汤君赫拿着药出了医院。 陈兴开着车,将他们送到小区楼下,这才回了家。 一推开家门,坐在门边沙发的汤小年立刻就站起身走了过来,不待汤君赫换鞋,就蹙着眉拉过他问:“怎么回事,这么不小心?” 汤君赫没说话,任汤小年拉着自己左看右看,看完了额头又看身上,还拉开他破破烂烂的T恤看,也不敢上手碰。 “怎么磕成这样!”汤小年既心疼又生气,汪着泪看向汤君赫,“疼不疼啊?啊?昨晚打电话怎么不说?” “没事,”汤君赫把T恤拉下来,“不疼。” “能不疼吗?衣服都磕成这样了,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去,那几个……”汤小年别过脸抹了一下眼泪,看了一眼正换鞋的杨煊,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又意有所指地问汤君赫,“你自己磕的还是别人给你使绊子?” “自己磕的。”汤君赫说,继而没事似的安慰汤小年,“妈,真的不疼。” “还有额头这,又磕破了。”汤小年提起这茬就来气,当年5岁的汤君赫被送回来时,她就把杨成川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稍带着6岁的杨煊也没落下,现在又磕在了老地方,新仇旧怨堆叠到一起,汤小年扭过头就朝房间里吼,“杨成川,你出来看看你儿子磕成什么样了!我刚刚就说让你跟着小陈过去看看,你说没事没事,什么你都没事!” 杨成川正在房间的独卫里,闻言赶紧走了出来,正碰到换好鞋的杨煊朝自己房间里走,他一把拉住杨煊:“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照顾好你弟弟?” “你看看额头,以前就磕在这儿,好不容易疤淡下去又磕在这儿,”汤小年一边说一边撩起汤君赫的T恤,拉着他将后背转朝杨成川,“你看看后背磕成这样,本来好好的,这下留满身的疤……还有腿上,膝盖也磕破了……”汤小年说着就要掉眼泪,话音儿里也混进了哭腔。 毕竟是自己的小儿子,杨成川凑近了一看,也有些心疼,转头责问杨煊:“杨煊,你跟我说说你弟弟这是怎么磕的?临出门前我特意叮嘱你看好弟弟,你听进去了吗?” 杨煊还没说话,汤君赫先开腔了,低声道:“不关我哥的事。” 话音刚落,汤小年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自己磕的。”顶着汤小年几近震惊的目光,汤君赫接着说。 汤小年敏感地从汤君赫的语气里听出了“欲盖弥彰”的意味,一时眼泪凝在了眼眶里,心底蹿上了一股怒气和怨气,绷紧脸看着他。 汤君赫起先睁着一双眼假装镇定地跟她对视,片刻后到底被她看得心虚,别过了脸。他不能提冯博,他心里清楚,只要一提起来,汤小年准得把这件事往杨煊身上扯。 汤小年见他躲开目光,恨很地说:“你自己磕的,你跟我说你在哪磕的?怎么别人都没磕就你磕了?” 杨煊冷眼看着这一切,自始至终也没开过口。 杨成川皱起眉,侧过脸看向杨煊:“你弟弟不说,你来说。” “谁也不用说,”汤小年伸手抹干净眼泪,站起来说,“我自己会弄清楚。” “你又要干什么?”杨成川几乎要怕了汤小年,这女人年轻的时候倔,现在演变成了疯,他觉得自己迟早会毁在这母子俩身上,见杨煊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他放低了语气劝汤小年,“好了,你看看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别人不磕就君赫磕,摔个跤而已,也不能全班一起磕不是?你不要瞎搞你那套阴谋论。” “摔个跤而已!”汤小年瞬间拔高了音量,“我非得让你看看是不是摔个跤而已!” 汤小年决心弄清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她。第二天假期结束一开学,汤小年下午就请假去了润城一中,找到了理科三班的班主任邱莉。 第四十三章 突然接到班主任的召见,班长李黎搁下手里的笔,急匆匆地朝办公室小跑过去。 “邱老师。”他推开门,面朝班主任办公桌的方向。 “过来过来。”邱莉朝他招手,又转头跟汤小年介绍道,“这是我们班的班长李黎,那天的事情我不在场,您可以问问他。李黎,过来坐,”邱莉从一旁拉来一个椅子,“这是汤君赫同学的妈妈,她今天特意过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君赫身上的磕伤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知道就如实说。” “我也不太清楚,”李黎伸手挠了挠头,面露为难道,“当时我不在场,我走在后面……” “一点都不知道吗?”汤小年看着他,“就算不知道前因后果,大概的经过总会知道一点吧?” 邱莉见汤小年有些咄咄逼人,有心护着李黎,看着他道:“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李黎感受到汤小年目光的压力,吞吞吐吐道:“好像是跟冯博有关系吧……大概是他们打了什么赌,汤君赫赌输了,就跑到山上找一座庙,我只是听别人这么说的,具体的经过我真的不太清楚。” 冯博?汤小年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在脑中搜罗了一番,确信自己从杨成川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她敏感地问:“冯博和杨煊的关系不错吧?” 李黎拿眼睛看了一眼班主任,舔了舔嘴唇,迟疑道:“嗯……” 汤小年别过脸,叹了口气。 “好了,你回去吧。”邱莉伸手拍了拍李黎的肩膀,“野营的事情,一会儿开班会我再跟你们算账。” “等等,”汤小年拉住李黎的胳膊,“同学,再跟你打听一下,君赫在班上有没有受欺负啊?” “那倒没有。”李黎矢口否认。 “那会孤立他吗?”汤小年想起那天那几个孩子去自己家里的情景,看起来,他们明显围绕着杨煊转,却不怎么搭理汤君赫。 “孤立……也没有吧,”李黎斟酌措辞,犹疑道,“说真的,汤君赫同学对我们都……不太热情,与其说大家孤立他,倒不如说他不太喜欢跟我们接触。据我所知,尹淙和应茴她们对他都还挺好的,班上有活动的话也会叫上他,孤立什么的,肯定说不上的。” “这样啊……”汤小年半信半疑道,“谢谢你啊同学。” “阿姨不用客气。”李黎暗自舒了一口气,低头快步出了办公室。 见汤小年似在沉思,邱莉刚想客气地请她回去,她却忽然抬头道,“邱老师,能把冯博叫来,我再问问他吗?” 邱莉眼皮一跳,心头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且不说汤小年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就单说冯博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纨绔公子哥架势,要是这两个人对上,说不准明天会不会曝出一条学生和家长在办公室里掐架的新闻出来。 哪边都不好得罪,夹在中间的班主任邱莉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为难道:“汤妈妈,过会儿就要开班会了,实在不好意思,我该回教室了。回头这事儿我肯定好好处理,至于冯博,如果真的是和他有关,我保证狠狠训他一顿,让他写检讨发给您,您看行吧?” 依汤小年的性子,她是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但她转念一想,邱莉作为汤君赫的班主任,万一得罪了她,以后在班上她给汤君赫使绊子怎么办?都说为人师表,可是周林那种畜牲都能混进学校当老师,难说这个班主任就是什么正人君子……汤小年这样想着,还是忍下了心里这口气,跟邱莉道了谢,自己回家了。 将汤小年送出办公室,邱莉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尽管有着近二十年的班主任经验,但面对着情绪激动的汤小年,她还真是从心底打怵。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汤小年了,上次开家长会时,她就忍不住打量了几眼。跟想象中的“第三者”“狐狸精”不同,汤小年从外表上看几乎给人一种朴素的感觉,她不怎么化妆,黑长的头发用皮筋简单地束在颈后。 也正因为此,当汤小年安静地坐在讲台下面听家长会时,她看起来娴静而温雅,不难想见杨成川为何会娶这样一个女人续弦。但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邱莉陡然从内心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这样想着,邱莉从办公桌上收拾好资料,快步朝理科三班走过去。走到班级门口,她蹙起眉头,做了个深呼吸——这帮熊孩子,都高三了还不好好待在家里复习,居然趁着十一出去野营?真是反了,这还有一丁点毕业生该有的样子吗?! 走上讲台,她拉着脸环视全班同学:“看起来,大家的十一过得都挺好是吧?还敢出去野营——”话才刚开了个头,她的目光转到窗户那排,一眼看到那里空了一个座位——汤君赫不在。她皱起眉问:“汤君赫呢?” 没有人出声,一半的人回头看过去,另一半的人麻木地摇头。 邱莉一口气吊上来,接着厉声问:“杨煊呢?!” “篮球场……”有人弱弱地答。 “周琦,看看篮球场上杨煊在不在。”邱莉转头对窗边一个矮个的男生说。 那男生站起来走到窗边,探头朝篮球场看了看,回过头答道:“老师,杨煊在篮球场训练。” “行,坐吧。”邱莉又看向那个空了的位置,拿起板擦重重拍了两下讲台道,“都高三了,还野营是吧?还翘课是吧?班会也敢翘,真以为没人管得住你们了是吧?我告诉你们啊,每一年高考考场上,都有数不清的人哭着出来,不到成绩出来的那一刻,谁也不敢保证你就能正常发挥,高三这一年的重要性还要我强调几百遍?……” 谁也没想到,正当邱莉在讲台上苦口婆心、唾沫横飞之时,汤君赫正坐在一家蛋糕店里,凝神看着自己订做的蛋糕逐渐在蛋糕师手下成型。 “你不上学吗?”蛋糕师带着厨师帽和口罩,整张脸上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他手上不停,隔着口罩问汤君赫。 “翘课了。”汤君赫神色自然地答。 “哈?”蛋糕师抬眼看他,“老师不会管吗?” “我成绩好。”汤君赫说。话说得欠揍,语气却很平常,好像说这话的人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蛋糕师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后他又说:“还差最后一步了,你要写什么字?” “写……”汤君赫歪着头思考片刻,说,“就写‘祝哥哥杨煊17岁生日快乐’。” “送给哥哥啊……”那人眯起眼睛笑了笑,“感情这么好,那你哥哥对你很好喽?” 汤君赫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见他拿着裱花笔要开始写字,突然说:“我能自己写吗?” “嗯?”那人停下动作,“可以啊。” 汤君赫从高脚凳上跳下来,站到柜台前,接过裱花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几个字。 他的字是杨煊手把手教的,小时候他帮他写田字格的时候,杨煊就在一旁指挥着他写。字写得横平竖直,看上去有些稚气,但并不多难看。 写完后,他将裱花笔递给蛋糕师,又等他把蛋糕包装好,这才道了声谢,拎在手上出了蛋糕店。 这个蛋糕是他打算送给杨煊的生日礼物。从小到大,除了汤小年和那个对他不怀好意的周林,没人给他庆祝过生日,他也没给别人送过生日礼物。但是,杨煊要过生日,他是一定要送礼物的。可是该送什么,他又拿不定主意——杨煊看上去什么都有,不仅如此,他的那些东西看上去还价值不菲。更何况,他的朋友们送他的礼物,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要拼礼物的话,凭着他暑假挣的那点微薄的兼职报酬,他根本就没有任何优势。 思来想去,汤君赫觉得,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近水楼台了,别人没办法在周一晚上陪杨煊过生日,只有他可以,这是他独一无二的优势。 不如就送杨煊一个愿望吧,汤君赫想,只要是他哥哥的愿望,他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帮他实现的。 放学铃一打,冯博就背着书包,走到篮球场边上,等杨煊打完一场练习赛。 “煊哥,你怎么还训练啊?都不进省队了,再打还有什么意义啊?”趁着杨煊仰着头喝水,冯博站在一旁问。 “打篮球又不是问了进省队,”杨煊拿着矿泉水瓶说,“不是说过么?” “那是为了什么啊……”冯博不解地问。 杨煊不走心地说:“为了不上自习。” “……啊?哦……哎对了煊哥,最后一节自习课,那个谁,居然翘课了,给班主任气的……估计明天他不好过了。” “翘课?”杨煊拿起搭在篮球架上校服,甩在肩膀上,朝篮球场的出口走,“去哪儿了?” “谁知道啊,你不觉得他行踪诡异么?”冯博跟在他身后说。 “你不上晚自习了?”杨煊随口问。 “不想上了……班主任还让我明天大课间去她办公室呢,好像是说野营的事情,让我和那谁一起去,烦。” “那件事,”杨煊走到停车场,弯下腰开车锁,“你确实有点过分。” “可我……”冯博出言辩解,“我也没想到他会跑那么快啊,我当时话都没说完呢,他就跑了。煊哥,我真的觉得有些奇怪,你说他喜欢应茴吧,他好像也没什么其他表现吧,要说不喜欢应茴,他当时反应怎么那么强烈呢?当时爬山的时候我就觉得了,他好像总是看着我们这边的方向,你说他不喜欢应茴,总不会喜欢你吧?” 杨煊冷淡地瞥他一眼:“胡说什么。” 冯博干笑几声,开了个玩笑道:“那可能是喜欢我也说不准。”见杨煊没笑,他有些尴尬道,“他那种人,谁也说不准,你忘了那个被撞死的人了?当时那人那个眼神,想起来我就……” 杨煊打断他:“那跟他没关系。” “那倒也是……”冯博想了想说,一抬头,杨煊已经跨上自行车,骑出了校门口。 汤君赫拎着方方正正的蛋糕盒,坐公交车回了家。按照往常的经验,汤小年下班后喜欢去附近的商场逛一圈,所以她通常会在六点多到家。趁着她还没到家这段时间,汤君赫可以偷偷地把蛋糕拎回家。 然而,走到家门口,他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刚想开锁,突然听到门内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虽然传出门外的声音极其微弱,几乎分辨不清说话人的性别,但汤君赫还是立刻判断出汤小年已经回家了——如果是做饭阿姨或汤小年自己在家里的话,是不会出现交谈声的。 汤君赫拿着钥匙的手顿住了,他在思考该怎么样才能瞒着汤小年把蛋糕送回房间里——如果现在进去的话,毫无疑问,他妈妈汤小年会立刻迎上来,继而会怀疑起这个蛋糕的来历和用途。毕竟,杨成川早上吃饭时提到过今天是杨煊的生日。 该藏到哪儿呢?汤君赫站在门口环顾四周,搜寻可以暂时放置蛋糕的地方。 眼睛一转,他看到杨煊从电梯里走出来了。四目相对,汤君赫本能地将蛋糕朝身后藏了藏。 杨煊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正要俯下身开门,汤君赫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哥,先别开门。” 杨煊停下动作,看着他。 汤君赫这才动作缓慢地将蛋糕从身后移出来,抱在手上——显然,以蛋糕盒的体积,就算不移出来,杨煊也早已经看到了那盒蛋糕。 杨煊站直了,看着他手里的那盒蛋糕:“送给我的?” 汤君赫点点头,看着有些不好意思道:“嗯,但不是现在……” 杨煊听了这话,似笑非笑道:“那是要……?” “哥,你能帮我先拿回去吗?我是说,它现在还是我的,只是暂时寄存在你那里,之后我再送给你……”汤君赫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过,如果你现在想要的话,也可以现在就送给你……” 没等他说完,杨煊伸出手,拎起他怀里抱着的那盒蛋糕,退后一步道:“你来开门吧。” 第四十四章 果然,刚一推门,汤小年就从厨房探出头来,朝门口快步走过来:“回来啦?伤口还疼不疼?”嘴上关切地问着,她伸手拨开汤君赫额前的头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能不能拆纱布,总是捂着啊,我觉得对伤口也不好。” 汤君赫一边脱着校服,一边转头朝杨煊看过去,他看到杨煊换好了鞋,然后单手提着那盒蛋糕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 “看什么呢?”汤小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杨煊手上提着的那盒蛋糕,稍稍抬高了音量说,“我今天去你们学校了。” 汤君赫立时转过头问:“去干什么?” “还不是问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儿,我都问清楚了,是你们班那个冯博给你使绊子是吧?”趁着杨煊进房间之前,汤小年说出了这句话,等到杨煊关了房门,她又看着那个方向,低下声音冷笑道,“故意装没听见。” 汤君赫知道汤小年又误会了,蹙起眉替杨煊开解道:“妈,不是你想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汤小年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数落他,“你怎么那么喜欢替他说话?哪天被他卖了你还替他数钱是吧?趋利避害你懂不懂,还每天屁颠儿屁颠儿地凑上去,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本来就跟他没关系,”汤君赫冷着脸小声道,“冯博是冯博,杨煊是杨煊,他俩什么关系都没有。而且,是我自己要跑到那座山上的,跟我哥一点关系都没有……” 汤小年一口气差点没顺下来:“你哥什么你哥——”一句话没说完,杨成川推门进来了,汤小年闻声扭过头,没好气地朝他白了一眼,还没来得及骂出声,杨成川抢先好言劝道:“小年,这件事情咱们今天先跳过不谈,孩子好不容易过一次生日,你总得给我点面子,明天再说好不好?” 汤小年忍气吞声地转过头,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一个儿子啊?” 杨成川装没听到,朝厨房看了看,拉着汤小年的胳膊问:“哟,周嫂今天怎么来了,你没跟她说我们晚上出去吃啊?” “谁说要跟你出去吃了,”汤小年甩开他的手道,“我跟君赫我们俩在家吃,你带着你大儿子出去庆祝生日吧。” 杨成川闻言皱了皱眉,语气微变道:“都快40岁的人了,跟一孩子你至于这么置气吗?” 汤小年别过脸,出言讥讽道:“我不像你,有两个孩子,我就这一个。” 杨成川见劝说汤小年无望,伸长胳膊揽住汤君赫的肩膀,将他朝自己的方向带了带:“君赫跟我们吃饭去,你哥今天过生日,咱们去吃个西餐,好好庆祝一下。” 手刚落到肩膀上,汤君赫就拿起书包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了,将他尴尬地晾在原地。 汤君赫回到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坐到书桌前,开始做今晚的功课。他不喜欢事事敌对杨煊的汤小年,但更厌恶虚伪的杨成川。 他听到杨成川在外面喊,杨煊,穿好衣服我们就走啊。紧接着,汤小年就推门进了他的房间,走过来说:“我们不跟他们一起吃,你先写一会儿作业,等等我们就吃饭。” 汤君赫“嗯”了一声。毫无疑问,他内心其实是有些想跟着一起出去的,如果是跟杨煊一起吃饭的话,那杨成川也并非那么不可忍受。 汤小年听出他的犹疑,语气不快道:“吃什么西餐,那些什么牛排啊生鱼片啊,对你伤口恢复都不好的,杨成川哪会想到这个啊?我特意让你周阿姨做了几个清淡的菜,咱们就在家里吃。” “我没说不好。”汤君赫低头写着作业说。汤小年对他的一腔苦心他如何感受不到?真要跟杨成川一起出去了,留他妈妈汤小年独自在家里吃饭,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嗯,”汤小年这才缓下语气,“你先写作业吧,一会儿我们就吃饭。” 客厅传来关门的声音,应该是杨成川带着杨煊出门了。他们会在路上买一个更大的蛋糕吗?汤君赫有些不安地想,如果杨煊吃过了蛋糕,那他还有机会帮他庆祝生日吗? *** 晚上,汤君赫做完功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水果,杨成川和杨煊回来了。 杨煊手上提了一个黑色的纸袋,上面应着很显眼的英文logo,那是杨成川送他的生日礼物。泛着哑光的压纹纸袋低调而奢侈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价,杨成川对自己的儿子向来出手大方。 一个小时前的饭桌上,他送了杨煊一身西装和一只手表,并且和颜悦色道:“杨煊啊,你也长大了,还有一年就18周岁了,爸爸花几万块送你这些身外之物,不是让你穿着出去显摆的,就是想告诉你,该成熟一点了。爸爸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也是真的希望你能朝好的方向发展,别因为你的一些幼稚的想法就耽误了自己的前途,一个成熟的男人绝对不会通过逃避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也许是感受到他话里的用心良苦,杨煊罕见地没再挑战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只是说了声“谢谢爸”。杨成川见他听进自己的这番话,脸上流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心里暗自舒了口气。 吃完水果,汤君赫去浴室洗了澡,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心不在焉地背英语单词,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已经十点多了,按照惯例,杨成川和汤小年已经睡下了,所以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应该是杨煊的——杨煊去洗澡了,汤君赫迅速判断出来。他合上英语课本,放到书桌上,然后从床上起身,坐到最靠近门的那个床角。 等到脚步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他立刻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伸手拉开门。 杨煊果然刚从浴室出来,正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想要伸手推门。 “哥,”汤君赫小声地叫他,走到他身边说,“我来给你过生日了。” “一个生日而已,没什么好过的。”杨煊话音平常,直截了当地回拒他。 “可这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日,”汤君赫有些着急地脱口而出,继而低下音量,几乎是乞求道,“而且,我今天特意翘课去定了蛋糕,起码你也要打开看看吧……” “那进来吧。”杨煊并不坚持,转动门把手,推开门道。 汤君赫如蒙大赦,跟在他后面进了房间。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到杨煊的房间,以往在门外,他只能看到身后这扇紧闭的门,所以这时他忍不住对着这个神秘的房间左看右看。 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床正对着的那面墙前,立着一个几乎大到有些夸张的木质展示柜,除了最上面的两排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其他每个格子间都放置着不一样的东西,篮球、手办、杯子……还有一些别的。 汤君赫忍不住走到展示柜前面,仰头看着那两排书问:“哥,你看过这么多书啊?” “都是我妈留下来的。”杨煊简短地说。 “你妈妈读过好多书啊……”汤君赫发自内心地叹道。 “蛋糕在冰柜里。”杨煊用下巴示意冰柜的方向。 “哦……”汤君赫闻言,把目光从书架上收回来,走到墙角的冰柜前,蹲下来打开门,然后将那盒蛋糕抱了出来。 杨煊坐在阳台前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摆弄着手机,对汤君赫的举动不闻不问。 汤君赫将蛋糕放到书桌上,拆开包装,拿出赠送的蜡烛,数了十七支,围着蛋糕边沿依次插上去,插好之后他抬头四下搜寻一番,转头看着杨煊问:“哥,你的打火机在哪儿?” 杨煊拿过沙发旁边方桌上的打火机,一挥手朝汤君赫扔了过去。 汤君赫伸出双手接住了,一只手拿住打火机,拇指划开盖子,然后拨动滚轮打着火,一支一支地将蜡烛点燃。这些都做完之后,他跑到门边,伸手摁下墙上的开关,顶灯应声而熄,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书桌方向传来的微弱烛光。 杨煊将手机放下来,在黑暗中笑了一声:“这么正式?” 汤君赫又跑回到书桌前,弯腰将蛋糕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伴随着他走向杨煊的脚步,蛋糕上的烛火轻轻摇动。走到离杨煊两步的地方,他郑重其事地看着他说:“哥哥,生日快乐。” 烛火在他的眼中积聚成一个很亮的光点,杨煊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忽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恰当。 “放这儿吧。”杨煊偏过头,示意他将蛋糕放到沙发旁边的方桌上。 汤君赫走过去,将蛋糕放下来。阳台上只有一个单人沙发,汤君赫无处可坐,便在方桌前面半蹲下来,抬头看着杨煊说:“哥,你许愿吹蜡烛啊。” 杨煊看清了蛋糕上的那行“祝哥哥杨煊17岁生日快乐”,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汤君赫的字迹,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的字居然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你写的?”杨煊问。 汤君赫点头道:“嗯。” 杨煊看着他低声问:“好学生也会翘课?” “好学生什么都会。”出乎意料地,汤君赫这样说,语气里流露出些许不服气的意味。 杨煊闻言笑了一声。 “哥,你许愿吹蜡烛啊。”汤君赫又一次催促道。 杨煊想了想说:“我没什么愿望。” 汤君赫有些怔愣——这是他没有料想过的答案。他只想着可以送给杨煊一个愿望,却没想到杨煊会说他没有愿望。 “怎么会没有愿望?”汤君赫有些急了,甚至开导起杨煊来,“人都会有愿望的,怎么可能一个愿望都没有呢?哥,你好好想一想,只要你有愿望,我就一定能帮你实现,因为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送我一个愿望?”杨煊有些失笑,“可我真的没什么愿望。” 看着汤君赫黯淡下去的神情,杨煊有些出神。要说愿望,也不是一个都没有,可是譬如“让我妈回到十年前的样子”这样的愿望,已经不算“愿望”而算“愿妄”了吧? “心意我领了,”杨煊淡淡道,“愿望就算了。” 汤君赫失落到无以复加,他怎么就没想到,他哥哥杨煊什么有,却偏偏没有愿望呢?他喃喃道:“可是,蜡烛总是要吹的呀……” “你许吧。”杨煊随口道。 “那我帮你许?”听他这样说,汤君赫的眼神又亮了起来,满怀期待道,“哥,我替你许一个愿望吧?” “可以啊。”杨煊说。 汤君赫半蹲在方桌前面,闭上眼睛,对着蛋糕虔诚地双手合十。杨煊看着他那两片覆下来的微颤的睫毛,脑中忽地冒出一个想法——他怎么总也长不大似的?再过十年,他总不会还是这副天真的模样吧? 正这样想着,汤君赫忽然睁开双眼,眼神直直地落到杨煊眼底。 “许好了?”杨煊看着他问。 “嗯。”汤君赫点头。 “许的什么?” 汤君赫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我许的愿望是,希望哥哥杨煊每天都能比弟弟汤君赫过得更好一点。” 这算什么愿望?杨煊几近失笑:“我没想过要跟你比这个。” “我知道……”汤君赫看着杨煊,语气执拗道,“但这是我替你许的愿望。” “那你倒不如直接说希望我过得好。”杨煊很不给面子地指出他这个愿望的漏洞,“如果你哪天过得不好怎么办?” “可是我又不希望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汤君赫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继而又抬眼,神情认真地说,“哥,为了这个愿望,以后我每天都会努力过得好一点,这样,你就总是会比我过得更好了。” 杨煊微微一怔,然后避开他的目光,侧过脸垂下目光看着蛋糕说:“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 汤君赫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笃定地狡辩道:“这是我替你许的愿望,说给你听也没关系,只要没有别人听到,就都会准的。” “也许吧,”杨煊沉默片刻,说,“吹蜡烛吧,你许的愿望,那就你来吹。” 汤君赫没再推拒,鼓起脸颊,一口气将17根蜡烛全都吹灭了,然后他弯起眼睛,笑意直达眼底,仰头看着杨煊说:“听说一口气就能吹灭蜡烛的话,愿望就一定能实现的。” 第四十五章 “哐当——”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然后“啪”的一声,那东西又掉到了地上,似乎是碎开了。 “妈!妈妈!”8岁的杨煊攥着拳头,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房间的门,“妈妈,你开门!” 然而没人来给他开门,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巨大的花瓶落地的脆响。 “杨成川你把离婚通知书藏哪儿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在搞什么把戏——”杨煊听到门外传来他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他急得扒到门缝去看,生怕他妈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可是门缝太窄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焦躁地举着胳膊砸门,砸了不知道多久,胳膊的一侧都肿了起来,他才无力地坐到地上,沉默地听着外面狂风骤雨般砸东西的声响。 一旦那个魔鬼侵占了他妈妈的身体,他就会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只能听着外面的声音,什么也做不了。 “小煊,小煊啊。” 过了不知多久,杨煊听到他妈妈的声音,隔着一扇实木门,听上去柔软而温和。 一番狂躁的发泄结束后,那个魔鬼离开了他妈妈的身体,她又回到了平日里温柔得体的模样。 杨煊吸了吸鼻子,抬手擦干净脸上的眼泪,然后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抬起胳膊转动门把手,把门拉开来。 “妈妈。”他竭力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可是一开门,他就愣住了。 他妈妈坐在一地狼藉的碎瓷片中,胳膊上划满了伤痕,后背靠着沙发,眼神空洞地看着门的方向。 “妈——”杨煊扑过去,急急地查看他妈妈胳膊上交错的伤口,它们正朝外渗着血,鲜红得刺目。他惊慌失措地去抽桌上的纸巾,蹲着给他妈妈擦胳膊上的血珠,可是她却感受不到疼似的,一声也不吭地沉默着。 杨煊抬起头,试探着晃了晃他妈妈的肩膀:“妈妈,疼不疼?” 那双眼睛仍旧空洞地睁着,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杨煊的心脏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慌吞没了,他伸出手,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想要靠近他妈妈的鼻端,靠得越近,他的指尖就抖得越厉害,还没完全靠近,他就惊惶地缩回了手,绝望地哭出了声:“妈妈——” 杨煊猛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又梦到了这个场景。他皱着眉坐起来,抬手摁开墙上的开关,把顶灯打开。他下床走到阳台上拿了打火机,坐到床边静默地抽起烟来,一支烟快燃尽了,梦里那种郁结在心中的惊慌和绝望才逐渐消散开来。 事实上,梦里的那个场景从没发生过,他妈妈总是在神志恢复正常以后,就会把自己整理好,然后将他从房间里放出来。可是杨煊从7岁起就不停地梦到这个场景,拉开门,然后看到他妈妈已经自杀了——那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 杨煊不喜欢过生日,尤其是在他妈妈走了以后。 以前他的每个生日都是他妈妈给他过的,虽然7岁那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反复无常,时好时坏,但每到一年中他生日的这天,她都会调整到自己最好的状态。 以前的每个生日,他妈妈都会给他写一封信,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时深奥有时浅显。那时的杨煊常常说自己看不太懂,但她却从来都没给他解释过。 “你长大自然就懂了。”她总是这样说。 杨煊把烟按熄了,站起来走到那架展示柜前,抬手从最上面一层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拿在手里,又坐回到床上。他从里面抽出一沓信纸,低头看着上面熟悉而遥远的字迹。 “小煊,14周岁生日快乐。祝贺你又长大了一岁,离自由和远方更近了一步,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过,想到四年之后的你就要离妈妈远去,自己外出闯荡,还是有些不舍和难过(当然其中也夹杂着一点幸福)。真想跳到几年后看看你长大的样子啊,我想你一定会长成一个成熟而不世故,善良而不软弱的男孩子,妈妈无比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小煊,你要永远记得,尊重这个社会的规则,但不要被它们所束缚,做一个自由而善良的人。记住,善良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品质,无论发生什么,请务必不要让它从你身上消失。” …… 这是他妈妈留给他最后一封信,落款还是那句十几年如一日的“妈妈爱你”。 杨煊把信纸塞回信封里,躺到床上,把信封盖到眼睛上,挡住天花板上刺目的灯光。 成熟而不世故,善良而不软弱……那是什么样子的?尊重社会规则又不被其束缚,那他又该怎么做? 杨煊觉得他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妈妈,可是她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不过,就算她还在,她应该也不会回答自己的。杨煊几乎可以预料到,他妈妈一定会笑着说,“你长大自然就会懂了”。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怎么还没懂呢? 相比他妈妈,他爸杨成川对他的要求就容易理解多了,不过是“成为这个社会公认的精英阶层”——就和他自己一样。这一点,从他送的生日礼物上就能看出来。名贵的西装和手表,代表了他对自己的全部期望。 杨煊可以想象到自己穿戴上它们的样子——一定会跟杨成川像极了。可是他不想变成那样,就算变成最平庸的那类人,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另一个杨成川。 诚然,穿戴着那样昂贵的西装和手表的杨成川,一路收获了无数歆羡的目光和常人难以企及的尊重,可是那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一个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起自己的,可悲的成年人罢了。 那……如果他妈妈还在的话,她又会希望自己怎么对待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呢?杨煊想起汤君赫看着自己的眼神,那像是比那些摇曳的烛火还要更加灼灼发亮,即便不想被点亮,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去讨厌那个散发着光芒的光源——毕竟,谁会讨厌无尽黑暗中亮起来的那一束星芒呢? 他闭着眼睛举起胳膊,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把顶灯关上,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 第二天早上,汤君赫早早下了楼,等在楼道口。因为几天前的那次崴脚,他又有了一个让杨煊骑自行车载他的新借口。 “哥。”见杨煊从电梯走下来,汤君赫出声叫他,清脆的声音在晨间的楼道中响起来。 杨煊“嗯”了一声,走到自行车旁,开了锁,把车赶出楼道,一只长腿跨过车座撑着地面。 “哥,你先骑,我从后面跳上去。”汤君赫拎着书包,站在他的侧后方说。 杨煊侧过头问:“不是脚崴了么?” 汤君赫挠头道:“可是我想试试……” “以后试吧。”杨煊顿了顿,发话了。 他这样说,汤君赫只好抱着书包直接坐上去——这种上车的方式实在太没士气了,他想。但低落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就又开心起来了,毕竟他又能跟他哥哥一起上学了,而且,看起来他哥哥也并没有很讨厌他。 汤君赫抓着杨煊的校服,忍不住小声地哼起歌来。他一边哼,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想办法晚上去他哥哥的房间里待一会儿。 ——晚上的时间那么长,如果能跟杨煊待在一起就好了,他想。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突然计上心来。 “哥,蛋糕你吃完了吗?”他坐在后座问。 “没。”杨煊这样说着,下意识等着他接下来的问题。但汤君赫却并没有继续问什么,这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等到晚上,杨煊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早上会问那个问题。 十点十五,杨煊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敲门声,他从床上起身,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拉开门看着汤君赫。 “哥,我有点饿……”汤君赫微微抬着下巴看他,眼神里盛满了试探和期待,“我想吃蛋糕……” “我给你拿吧。”杨煊松开门把手,转身走到冰柜前,弯腰把蛋糕拿了出来,递给汤君赫说,“你拿回去吧,我不太吃这个。”不知为什么,虽然知道汤君赫一定会坚持在自己房间里吃蛋糕,但杨煊还是故意这样跟他说,而下一秒当他看到汤君赫的眼神中又出现那种着急的眼神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大脑中一闪而逝的,那种可以称得上“得逞”的情绪。 “可是我房间没有冰箱,很容易坏的,客厅的冰箱又没有地方放得下,”汤君赫忙不迭地解释一通,又试探着提出要求,“哥,我在你房间吃吧,我吃一点点就够了……” “那在这吃吧。”杨煊看上去并不在意,说完这话之后,他又倚到自己的床上继续看书。 汤君赫把蛋糕盒铺到地上,将蛋糕放上去,然后直接坐到地上,侧过身面对着杨煊,切了一小块蛋糕开始吃起来。 他一边低头吃着,一边偷偷地观察杨煊。杨煊在看一本叫《刀锋》的书,时不时朝后翻一页,对坐在地上吃蛋糕的汤君赫视而不见。 汤君赫心满意足地吃着蛋糕,心里盘算着,一天吃一小块,应该可以吃一个周吧?那就是说,这一个周里,他每天晚上都能到杨煊的房间里……想到这里,他觉得那个翘课买蛋糕的决定做得实在太对了。 吃完一小块蛋糕,汤君赫把蛋糕装回盒子里,蹲起来放回冰柜,然后站起身说:“哥,我吃饱了。” “嗯,”杨煊把手上的书放下,抬眼看他,“回屋睡吧” “哥,你晚上都几点睡啊?” “十一点左右吧。”杨煊说。 早知道刚刚吃慢一点了,汤君赫有些后悔,这样想着,他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明天要多吃一会儿。 第四十六章 连着两天,汤君赫一过十点,就会轻手轻脚地敲响杨煊的房门,然后听着房间里他哥哥的脚步声响起来。 他吃蛋糕的时候,杨煊一般都在看书。有时候他会尝试着跟杨煊说话,但他似乎对他有些爱搭不理。汤君赫就拿了英语课本过来,一边吃蛋糕,一边背列表里的单词,间或再看几眼杨煊。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逐渐试探着杨煊可以容忍自己的尺度,早晨上学的路上,一开始,他伸手抓着杨煊的校服,后来在半途上,车子骑至一片不平的路段,他借机伸长胳膊环住杨煊的腰,杨煊也并没有什么表示。 隔着一层白衬衫,他的胳膊触碰到他哥哥肌理分明的小腹。“哥,你有腹肌啊?”汤君赫抬头看着杨煊问。 杨煊自然无视了这个问题。 汤君赫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那里软绵绵的,摸起来跟他哥的触感截然不同。 最先发现杨煊和汤君赫之间关系转变的人是汤小年。 汤小年下了班去逛商场,看上了一件新款的秋冬季大衣,对着镜子左试右试,最终还是没舍得买。虽说现在的生活不比从前,但真要花几千块钱买一件大衣,她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 等下个月去看看,说不定就有折扣了,汤小年心里这样盘算着,一抬眼,看到了小区门口有两个身影一闪而过。 虽说只瞥见了一眼,但汤小年自觉总不会认错自己的儿子。她加快了步速,伸长了脖子朝前看,那辆自行车却已经拐了弯,看不到了。 是他俩吗?汤小年觉得有些不安,不难看出,杨煊对她抱有很大的敌意,可是对自己的儿子汤君赫,又似乎忽冷忽热,忽好忽坏,让人实在有些摸不透。 但不管怎么说,离他远点总归没错吧?汤小年有些担忧地想,若是汤君赫跟杨煊一般个头和心智,那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可依照现在的状况,自己的儿子肯定是玩不过杨煊的。 当晚,杨成川去外地出差了,家里只剩下三个人,汤小年把饭盛好,去汤君赫的房间叫他出来吃饭。路过杨煊的房间时,她的脚步顿了顿,犹豫再三,还是走近两步,抬手敲了敲门:“小煊,出来吃饭了。” 里面并没有回应,只有隐约传来的音乐声。汤小年也没指望他会出声,只问了这一句,就扭头走了。好不容易攒出的些微好意遭到无视,被弗了面子的汤小年忍不住又开始恶意揣测:就这个态度,他能有好心才怪! 汤君赫做完手边的一道题,搁下笔出了房间,走到饭桌旁,见杨煊不在,便说:“我去叫我哥吃饭。” 汤小年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朝下拽了一下,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没叫啊?人家不愿意跟我们吃饭。赶紧坐下吃你的吧,厨房给他留了饭。” 汤君赫回头看了看杨煊的房间,只好坐到了饭桌旁。 “你现在不坐公交上下学了?”汤小年吃着饭问。 “嗯,”汤君赫如实答,“我哥骑车带我。” 汤小年的目光扫向他:“他为什么带你?” “他一直对我挺好的。” 汤小年不以为然:“对你挺好的,你摔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汤君赫觉得有些厌烦,连着几天,汤小年都对这件事情纠缠不休,他有些不耐烦地嘀咕:“如果不是我哥去山上找我,我可能就摔死了。” “去山上找你,他那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傻,”汤小年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冷笑道,“他也怕真的玩出一条人命啊。” 汤君赫闷头吃了几口饭,抬起头看着汤小年说:“妈,杨煊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汤小年无视他神情中的认真,瞪他一眼道:“你会看什么人?你当时还口口声声跟我说那个周老师对你好呢,后来还不是一个变态!” 这话立刻激怒了汤君赫,他捏紧了手上的筷子,冷下语气道:“他是我哥,怎么可能跟周林一样。” “他算你哪门子的哥!”汤小年抬高了语气,故意冲着杨煊房间的方向说,“一个月的哥啊?送了两个变形金刚就把你收买了啊?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疤还没好呢,就上赶着替他说什么话,还跟我甩脸色!”她越说情绪越激动,饭也不吃了,“你啊你,真不愧是身上流着杨成川的血,跟他一样是个白眼狼,我白养你这么大了。” 汤君赫彻底没了吃饭的胃口,搁下筷子就转身朝自己房间走。 “爱吃不吃!”一言不合,汤小年开始撂狠话,“饿死你算了。” *** 卧室隔音不佳,即使开着音响,汤小年在饭桌上的话也全都传到了杨煊的房间里。听到一半,杨煊翻身从抽屉里找出隔音耳机,戴在耳朵上,将汤小年尖利的声音彻底隔绝在外。 因为听了这番倒胃口的话,杨煊一晚上也没什么食欲,看了一会儿书,困意泛上来,就靠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一觉醒过来,已经九点多了。他打算去楼下跑半个小时的步,临出门前突然想起冰箱还放着一盒蛋糕——已经好几天了,应该过期了吧?他折返回去,打开冰箱把蛋糕拿了出来,拎到楼下扔到了垃圾箱里。 绕着小区绿化带跑了半个小时,杨煊上楼回家,客厅静悄悄的,以往这个时候,汤小年都会叫汤君赫出来吃水果,但今天却悄无声息。他走到浴室里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汤君赫已经等在了他房间门口,手上还拿着英语课本。 杨煊没说什么,握住门把手推开门,汤君赫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走进去,和前几天一样,进了门,他就径直走到冰箱门口。 但冰箱门一打开,他就发现蛋糕不见了,他仔仔细细地将冰箱上下层都搜寻了一遍,这才转过头问杨煊:“哥,蛋糕呢?” 杨煊简洁道:“扔了。” 汤君赫有些错愕,一瞬间,他以为他哥哥听到了晚上那番谈话,又不想理他了,他有些慌张道:“可是,它还没坏啊……” “过保质期了。”杨煊说。 没有了蛋糕,难道他就只能打道回自己房间了吗?汤君赫继续挣扎道:“其实,说是保质期,那只是最佳食用日期而已,只要没变质,都是可以吃的……”在搬来这里之前,汤小年的一大持家之道,就是在超市买减价的牛奶和面包回来,虽然很快就会过保质期,但其实就算过了几天,味道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也并不会吃坏肚子。 杨煊看他面露沮丧,一时有些心软道:“蛋糕是扔了,但没说要赶你走。” 听了这话,汤君赫脸上的沮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几秒之内消散得无影无踪。杨煊看着他,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不管怎么说,仅凭只言片语就能掌控另一个人的所有情绪变化,这种感觉并不坏。 “你要想待在这,就待着吧。”杨煊把浴巾晾到阳台上,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T恤穿上,“坐啊,站着干什么。” 听他这样说,汤君赫朝一旁走了两步,坐到了杨煊的床边。他的头发还没干透,看上去有些乱,像是经历了一通毫不留情地蹂躏,不难想见刚刚他在自己房间时经历了怎样烦躁的情绪。 额头上那块新结的痂在乱糟糟的头发下若隐若现,杨煊朝他走过去,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伸手把他的额发抹上去,低头看了看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痂。那块疤原本只是小指甲盖大小,现在却变得面积更大了一些。 汤君赫微仰着下巴,抬眼看着他问:“哥,你是不是怕我留疤啊?” 杨煊的目光从他的额角移到他的眼睛上。 汤君赫接着说:“那次在医院里,你就问医生会不会留疤。” 杨煊松开他的额发,平淡地说:“留疤总不是什么好事。” “我觉得挺好的,”汤君赫看着他说,“起码说明,我们是有过关系的。” 杨煊沉默了片刻,突然出声问:“你每天过来,你妈要是知道了怎么办?”这话自然是明知故问,汤君赫每天都会在汤小年睡下以后才轻手轻脚地过来,敲门的声音也是极尽谨慎,就是怕惊醒汤小年。 汤君赫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怔愣,随即收回了微仰的下颌,小声道:“她不会知道的。” 闻言,杨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刚想转身绕过他走到床的另一边,没想到汤君赫忽然伸出胳膊将他抱住了。他的头抵在自己的身上,杨煊下意识低头看他,看到他有些凌乱的黑发贴在自己的白T恤上,那一瞬间,他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伸手把他推开,而是想揉揉他的头发。 “哥,怎么办啊……”汤君赫低低地说。 面对着示弱的弟弟,杨煊下意识在脑中搜寻答案,但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他,说“没事”?“都会过去的”?还是“别想那么多”? 好像都不太合适。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情会一直存在,每天存在,是过不去的,它甚至不是一道坎,而是一段路。 怎么办?杨煊也想这样问,他伸出手,放到汤君赫的后脑处,只是静静地放着,没什么动作。 过了一会儿,汤君赫的情绪平静下来,自己松开了杨煊,然后站起来给他让位置。 “你坐这里吧,我去阳台。”杨煊俯身从一边拿起了那本没看完的书,转身把阳台的灯摁亮,坐在了那个单人沙发上。 跟往常一样,两个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等到快11点,杨煊抬头看了看汤君赫——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会主动起身回自己房间,但今天却一直没什么动静。 抬头一看,汤君赫已经靠着抱枕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脸上显出一种无忧无虑的安宁神情。不知为什么,杨煊看着他弟弟,忽然觉得可以对他好一点。 或许汤君赫和汤小年是可以分别看待的,他的想法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讨厌汤小年并不意味着他要讨厌他弟弟。恰恰相反,他对汤君赫越好,越能够掌控他,就越是可能让汤小年自尝报应,不是吗?——这简直和正比例函数一样自成规律。 何况,对他弟弟好又不是什么难事,他甚至都不用刻意为之。 第四十七章 汤君赫歪躺在抱枕上,睡得很熟,怀里还抱着英语课本,两只脚搭在地板上。 杨煊俯下身,把课本抽出来放到床头桌上,然后将他稍稍抱离床面,刚抱起来,松松挂在脚上的拖鞋就先后掉落到地板上,发出两声沉闷的响动,他没管,把汤君赫往床的中间送了送,然后又轻轻将他放到床上。 汤君赫的睫毛动了几下,像是想要努力睁眼,但最终没扛住困意,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杨煊盯着他看了片刻,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记得他弟弟小时候就是这样,一旦睡着了,就怎么也叫不醒。为此,那时他很喜欢捉弄他,比如朝他嘴里塞个酸葡萄把他酸起来,比如挠他痒痒让他受不了自己笑着爬起来。不过,除了最开始那次他哭得很凶,再往后,就算知道受了自己的捉弄,他也不会生气,总是笑嘻嘻地靠过来试图爬到他身上,跟他打闹成一团。 杨煊直起身,走到床的另一侧,抬手将顶灯关上。 *** 次日清晨,汤君赫一睁眼,顿时被眼前的环境惊呆了——他昨晚睡在了杨煊的房间里!不仅如此,他一转头,发现杨煊就睡在他的旁边,侧躺着,正面对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如咫尺,他甚至能感觉到杨煊均匀的呼吸轻拂过他脸上。 睡意尚未完全褪去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他回忆昨晚的情形,那时他的确困得视线模糊,连课本上的英文单词都看不清楚了,但又实在舍不得回自己房间,便打算靠着抱枕闭一会儿眼睛,没想到再睁开眼,他已经在杨煊的床上睡了一晚上。 不过,昨晚睡的时候,似乎不是这个姿势……汤君赫记得很清楚,他一直是坐在床边的,就算后来靠着抱枕,两只脚也一直都踩在地上,所以,是杨煊帮他把两条腿放到床上的吗? 汤君赫敏感地察觉到,杨煊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昨晚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抱住他时,连他自己都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可是他却并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原地,任由他抱了那么久。 而且,明明昨晚杨煊可以将他叫醒,让他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可是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反而让他在这里睡了一晚上,还帮他调整了睡姿。 思及此,汤君赫开心极了,他现在可以确信,杨煊一点都不讨厌他,甚至还有些纵容他。 他转过身,面对着杨煊,直直地盯着他看。他们是兄弟,只要杨煊承认自己是他的弟弟,他们就可以一直待在一起。 世间大多数人的相遇相处,都是讲究缘分的,缘分尽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就此断开。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是靠着血缘联系到一起的,血缘是不会走到尽头的,他们活多久,心脏跳动多久,这种关系就可以持续多久。 汤君赫看着杨煊,心脏砰砰跳动,那一刹那,他又觉得自己对于杨煊的感情并非全都出自这份天然的血缘联系。只是血缘的话,他的心脏怎么会跳得这么快? 他在心动,这个闪现在大脑中的判断几乎出自本能。这份完全无法自控的心动,让他忍不住想伸手抱住杨煊,想凑过去贴近他的身体,然后亲吻他的嘴唇。 也许是对那束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有所察觉,正在这时,杨煊也醒了,睁开眼看着他。 “哥哥。”汤君赫低声叫他。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尽可能让心脏疯狂的跃动不形于色。初开的情窦在少年体内疯长,仅仅用了几分钟,就蔓延在他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蠢蠢欲动地叫嚣着,像是急于找到一个突破口。 “醒了?”杨煊翻过身去,然后坐了起来。 汤君赫喉咙干涩,他想跟他说点什么,可是除了满脑子的“喜欢你”,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醒了就起床吧。”杨煊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哑,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轻轻刮搔着汤君赫敏感的神经末梢。 杨煊从床上起身,走下去从衣架上拿过白衬衫,又将身上的T恤从头上扯下来扔到床上,他穿上衬衫,一边系着扣子,一边朝他弟弟的脸上扫了一眼:“盯着我看什么?” 你不要把同性恋搞到我头上。汤君赫下意识想到这句话,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呆坐片刻,也磨磨蹭蹭地起床了。 我是同性恋吗?他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词,跟周林一样?可是周林不是变态吗?如果我真的是同性恋的话,那我哥哥会不会又不理我了? 他看着杨煊在一旁脱了短裤,站在地上微弓着身穿那条藏青色的校服裤子,两条长腿上绷出极具力量感的肌肉线条。 汤君赫想了想,谨慎地问出口:“哥,你怎么知道我是同性恋的?”见杨煊动作微顿,他赶紧补上一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 杨煊侧过脸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上次那样说,我就总是会想起来。”汤君赫稍稍放下心,杨煊看上去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 “别想了。”杨煊似乎不想提那个“上次”。 “可是……”汤君赫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一阵敲门声。 “还不起床,不怕迟到啊。”汤小年敲着汤君赫的房门说。 听到汤小年的声音,汤君赫的心脏猛地提了起来,有些慌乱地抬头看着杨煊。杨煊也停下了动作,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在汤小年还未消气,并没有打算进汤君赫的房间,只敲了几下门就走了。 虚惊一场。汤君赫从床上起身,对杨煊说:“哥,我回房间换衣服了。” 杨煊“嗯”了一声。 汤君赫走到门口,将房门拉开一条小缝,见汤小年不在客厅,闪身出来,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吃过早饭,汤君赫从房间里拿出书包,看到杨煊已经在玄关处换鞋了。他赶紧跑过去,生怕杨煊又自己骑车走了。没想到杨煊换完鞋,伸手握住门把手,将门推开一条小缝,却并没有立刻出去。 汤君赫手上系着鞋带,有些讶异地抬头看过去,视线正好和杨煊撞上。 杨煊在等自己!汤君赫迅速反应过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立刻开心到无法自持,手上一抖,将鞋带系了个死扣。 由于害怕杨煊等得不难烦,汤君赫手忙脚乱地将鞋带解开,有些慌乱地重新系好了。他站起来,将书包拎在手上,压抑着话音里的喜悦,对杨煊小声说:“哥,走吧。” “英语课本。”杨煊音量如常,伸手递给他。 汤君赫这才发现他手上拿着自己的课本,他接过来,一边跟在杨煊后面朝外走,一边将书包打开,把课本塞到里面。 他们前脚出,汤小年后脚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看着那扇合上的门咬牙切齿:“故意的吧?”要不然,为什么以前不等,偏偏今天等着汤君赫一起出门?还偏偏等在门口,故意让她听到? 第四十八章 自从那顿不欢而散的晚饭之后,汤君赫和汤小年之间拉开了一场心照不宣的冷战。 一连半个月,这场冷战也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战况持续升级。上一次的冷战还发生在年初,那时候汤小年在饭桌上态度强硬地宣布了自己要嫁给杨成川的消息。 相比汤小年的倔脾气,汤君赫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一个人不示好,另一个人不求和,母子俩的关系陡然间降至冰点。 汤小年很生气,自己这些年吃这么多苦,怎么养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现在不仅胳膊肘朝外拐,还公然为了一个外人跟自己甩脸色。 汤君赫则固执地想,明明杨煊已经为了他失了去省队的机会,明明杨煊妈妈的去世确实有她的原因,可汤小年为什么总是不依不饶?如果不希望他叫杨煊一声“哥”的话,那她当时为什么对他的反对意见置之不理,而是固执地要嫁过来? 半个月里,汤小年对汤君赫说的最多的两个字便是“吃饭”,对于其他事情一概视而不见,连对杨成川的态度都比对自己儿子热络。 汤小年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让汤君赫明白,到底是她这个成日为他操心劳力的妈妈重要,还是那个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的哥哥重要。 只是,早上刚下定主意,临近傍晚下班,班主任邱莉打来的一通电话,就立刻让她缴械投降了——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在学校打架了! *** “快点说为什么打架,不说的话你们俩回去一人写一份三千字的检讨。”邱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汤君赫和冯博,觉得一阵火气上涌,激得她有些牙疼。 冯博的左边脸隐隐有些浮肿,刚刚汤君赫那一拳挥出去,用了十成的力气,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感觉有人在后面拍自己的肩膀,毫无防备地就转过脸去,不想却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汤君赫的脸上没什么痕迹,但身上却有几个鞋印,校服拉链也被扯坏了,松松垮垮搭在胸口,露出里面的白衬衫。 冯博挨了打,还是不改一脸纨绔相,吊儿郎当地东看西看,顶嘴道:“我不写,他先打的我。” 相比冯博,汤君赫的认错态度则好得多,他背着手站在邱莉面前,头微微低垂,看上去乖顺而无害。 但邱莉心里清楚,这两个熊孩子,谁也不比谁好对付一些。甚至,相比冯博表面上的不配合,汤君赫这种阳奉阴违的态度才更令人头疼。 邱莉一早就发现,相比班上其他人,汤君赫虽然成绩出众,但性格实在是太过孤僻了一些。但作为高三班主任,她只抓成绩都嫌左支右绌,根本没什么精力顾得上去处理个人的性格问题——更何况性格问题本就不是她一个班主任就能解决的,除了让周围的同学对他热情一点,邱莉也想不出什么其他高招。 但上了高三之后,汤君赫愈发无视纪律,不上晚自习、翘课、打架——越来越像杨煊了,邱莉脑中突然出现这个想法,继而她看着面前一声不吭的汤君赫,一个经常被她用在杨煊身上的词立刻蹦到了她嘴边:油盐不进! “你们在上小学是吧?我是小学班主任是吧?都高三了还要我调解同学关系,”邱莉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平息火气道,“不想说的话,我也不能把你们俩拎过来打一顿,回去写检讨吧,一个人三千字。”看着冯博似要出言反对,她立刻指着他吼,“再回嘴让你写五千字!” “邱老师,我说,”冯博挑衅似的瞥了一眼汤君赫,动了动嘴角,理直气壮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说他妈是小三儿,凭什么说实话还得被打啊。” 他话音刚落,汤君赫立刻捏着拳头,又是一拳朝他挥过去,冯博这次却有了防备,没待汤君赫出手,立刻跳得远远的,扬起声音跟邱莉告状道:“邱老师你看,不关我的事啊。” 邱莉眼疾手快地抓住汤君赫的胳膊,制止他朝冯博扑过去,然后朝冯博厉声道:“你闭嘴!” “我可说完了邱老师,能回去了吧。”冯博伸手抓着门把手,侧身就要往外走。 邱莉怒不可遏地瞪着他:“晚上放学不准走,过来找我!” 汤君赫被邱莉拉在身边,像个应战的小狮子似的,脊背紧绷着,拳头攥得紧紧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声清晰可闻。 虽然他是先出手打架的那个人,但见他这副模样,邱莉反而不忍说出批评的话了,安慰他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找他好好谈谈。” 弄清楚打架原因,邱莉有些心软,伸手拍他的背,安慰小孩子似的:“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啊,以后发生什么事情先告诉我,别冲动打架,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还有几个月自主招生考试就要开始了,你成绩这么好,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 汤君赫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炸开的一身毛重归服帖,收下邱莉的好意,低声说:“谢谢邱老师。” “嗯,回去吧,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邱莉这话说完,却见汤君赫没什么动作,仍是杵在原地,便抬头问,“怎么了?” 汤君赫似有犹豫,开口道:“邱老师,我想换座位……” “嗯?换到哪?”换座位是正常要求,但据邱莉所知,除了尹淙,汤君赫在班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交好的朋友。 “换到杨煊周围。”汤君赫说。 邱莉一愣:“为什么?” “想离我哥近一点。” “哦……你觉得对你的学习会有帮助吗?” 汤君赫点头道:“嗯。” 邱莉若有所思,说:“好,你先回教室上自习吧,换座位的事情我好好考虑一下。” 让汤君赫回教室之后,邱莉翻出家长练习薄,拿起办公室的电话,给汤小年打了个电话。 一听到自己儿子在学校打架,汤小年立刻紧张地问东问西,邱莉自然回避了打架原因,只含糊其词地说没问出来,然后表明打电话的来意:“汤妈妈,您也不要太紧张,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您,是想让您平时多注意一下君赫的心理问题。” 汤小年立刻绷紧了神经,追问道:“他心理有什么问题?” “也不是指具体的心理问题,就是高三这一年压力比较大,您平时也别给孩子太大的压力,还是要有一些自由空间,否则如果激出叛逆心理,那就比较难办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邱莉这“叛逆心理”四个字一出,汤小年顿时觉得自己抓住了要害问题——自己的儿子这是进入叛逆期了,她嘴上应着“我一定注意”,心里寻思着要找机会跟汤君赫好好谈谈,一定不能让这股叛逆兴风作浪。 *** 冯博回到座位,正挂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做英语听力,察觉到有人停在自己面前,他抬起头,看到汤君赫站在自己面前,嘴唇动了几下。他拿下一边耳机,皱眉问:“你说什么?” 汤君赫没立刻开口,伸手把他的另外一只耳机也拿下来,表情平静地看着他说:“我说,这件事情还没完。”声音虽然不高,但由于教室里十分安静,很多人都听到了他的这句话,纷纷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冯博塞回耳机,混不吝地笑着说:“当然没完了。” 汤君赫无视周围看着他的目光,绕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继续做手边的联系题。班里的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地议论了片刻,又将精力放回到各科试卷上。 做完试卷上的听力题,冯博想起刚刚汤君赫说那话时的神情,不屑地冷哼一声,然后撂下笔,朝教室门口走过去。下了楼梯,他走到篮球场边,蹲在一旁跟一个高一的学弟聊了两句,眼见杨煊一组运球训练结束,他把两只手拢在嘴边:“煊哥!” 杨煊把篮球扔给不远处的另一个队员,朝他走过来:“有事?”话音未落,就瞥见他肿起来的左脸,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冯博注意到他的视线,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脸:“操,煊哥,我被疯狗咬了一口。” 杨煊问:“谁?” “就是那谁,汤君赫,”冯博咬牙切齿道,“他妈不就是小三么?实话还不让说了啊。” 杨煊有些讶异地挑眉:“他打的?” “嗯,”冯博忍气吞声地简单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上次他妈来找班主任,被于天宇看见了,他今天就问了我几句,我也就实话实说他妈是小三呗……”他说着撇了撇嘴,“说真的,我当时那话可能是难听了点,但都是实话啊,他妈可不就相当于卖的呗?煊哥,你说是不是?” 杨煊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被他听到了?” “对啊,我`操,当时我还以为谁在后面拍我,一回头他就朝我砸了一拳,疯了似的,抓着我胳膊不放手,我气急朝他身上狠踢了几脚,估计他也快被我踹出内伤了吧,妈的……”冯博还不解气似的,“要不是班主任正好去教室改题目看到了,老子非把他按地上狠捶一顿。关键是啊,等我们俩从办公室出来之后,他居然跟我说这件事还没完?” 杨煊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切,虚张声势吧,他能跟我怎么没完……本来我想雇几个人揍他一顿,后来一想,这也太便宜他了,煊哥,我想出了一辙。”冯博说到这里,吊胃口般地停下来。 “什么?”杨煊瞥他一眼。 “现在先不跟你说,煊哥,不过这事儿到时候需要你配合我。要真办成了,不但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带着让他妈往死里崩溃……”冯博跃跃欲试地看着杨煊,“哎煊哥,你妈当时不就因为三儿的事儿所以精神才不太稳定么,咱们就让她尝尝报应,让她体会一下什么叫精神失常……” *** 周五篮球队的训练结束得很早,傍晚放学,杨煊倚着篮球框等汤君赫下楼。 汤君赫一出现在教学楼门口,杨煊就注意到他身上被扯坏了校服。以往他的校服拉链总是规规矩矩地拉到颈下,这时却松松垮垮地敞开着,整个人身上的乖顺气质忽然占了下风,混进了一丝叛逆的少年感。 为了汤小年打架?杨煊眯了眯眼睛,然后从篮球框直起身,将挂在上面的校服扯下来搭在肩膀上。 杨煊不问,汤君赫也不说。两个人沉默地一前一后朝停车场走,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拖在偌大的校园里。 汤小年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已经打好了一肚子腹稿,一见到两人先后迈进家门,鼓到嗓子眼里的话又全都被一股脑涌上来的火气压了回去——汤君赫这副的模样,真是跟杨煊一模一样! 汤小年白了汤君赫一眼,转身就朝自己房间走,路过汤君赫的时候,她低低地骂了一句:“你真能耐了你!” 一晚上,汤小年也没睡好,脑子里面不断闪现汤君赫和杨煊进家门的那一幕。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自己的儿子要被杨煊带坏了。汤君赫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现在他出现了被杨煊带坏的苗头,汤小年惊惶不定,辗转反侧。 与此同时,杨煊正在书房里开着电脑玩游戏,汤君赫则在一旁默不吭声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收割人头。 尽管困得呵欠连天,但看到杨煊没有回房的意思,他便也一直强忍睡意。 杨煊一局游戏结束,偏过脸问他:“还不回屋睡?” “明天是周末,”汤君赫有些迟疑地说,“哥,我想跟你一块睡。” 杨煊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跟你睡,会睡得好一点。”汤君赫害怕他拒绝,赶忙解释道。 耳机里传来新一局游戏开启的音效,杨煊把目光移到屏幕上,说:“随便你。” 因为这三个字,汤君赫强打精神,陪他待到了凌晨。因为害怕杨煊会把自己扔在书房,他强忍着没睡着。 如愿跟杨煊睡到床上之后,汤君赫反而不困了。 他上瘾一般地闻着空气里杨煊的气息,竭力克制着自己靠近他的渴念。他发现自己对于杨煊的欲`望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愈发变本加厉地在体内野蛮生长。强烈的欲念使他想起上一次这么晚睡的那天凌晨,他看的那部成人视频。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如今爆发式地出现在他脑中,让他无法安然入睡。 几乎是无师自通地,他面对着杨煊,大着胆子,偷偷地把手伸到了自己的身下,去碰触那个正昂扬抬头的部位。他尽可能放轻动作,用一只手包裹住那里,尝试着上下动了一下,一阵强烈的快感从那里迅速地扩散,然后他迫不及待地又动了第二下。 他几近痴迷地看着黑暗中杨煊的侧影,刚想悄悄地实践人生第一次自渎,杨煊突然动了一下,汤君赫陡然吓得僵住了,包裹住下身的那只手一动也不敢动。 以往杨煊躺下之后就会很快睡着,但今晚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站着喝完了,才又上床躺了下来。 刚刚被杨煊发现了吗?刚刚他下床喝水的举动是警告吗?汤君赫好一会儿没敢动,脑子里的各种猜测风起云涌。手里握着的那根硬挺挺的东西被他自己吓得蔫了,逐渐皱缩在手心里。过了好一会儿,汤君赫觉得自己的半边身体都要压麻了,才敢抽出手,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汤小年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早起床,打算等汤君赫起床,就要跟他来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说什么也要把他从变坏的趋势中拉回来。 但一直等到9点,汤君赫也没从房间里出来。 汤君赫醒了,但他还不想起,他赖在床上小声问杨煊:“哥,你醒了没?” 杨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汤君赫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禁有点脸红心跳,但杨煊既然没生气,那自己很可能就没被抓包。 他看着窗帘缝隙渗进来的阳光,转过身对着杨煊:“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见杨煊不说话,他接着说:“小时候你带我去河边,还教我叠纸飞机,哥,你还记不记得那12种叠法了?” 杨煊仍是闭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嗤笑道:“这么大了还叠什么纸飞机,你要是想学,我倒是可以教你打飞机。” 这话一出,汤君赫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昨晚杨煊真的看到了?! 汤君赫正不知要说什么,一阵敲门声突然从外面响了起来,汤小年的声音随即透过门模糊地传了进来:“快起床了,都高三了还睡什么懒觉!” ——汤小年在敲自己房间的门!意识到这一点,汤君赫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慌张地看着门口,心里祈祷汤小年还像上次那样,敲完门就去做别的事情。 但汤小年显然不这样打算,没得到回应,她继续敲了几下门:“快点起,我进去了啊。” 汤君赫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手里抓紧了被子。 杨煊这时也睁开眼,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朝汤君赫看了一眼。刚刚腾起来的红晕还没完全散开,汤君赫无措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可爱,又有点可怜。 汤君赫无暇顾及杨煊的神情,集中精神地竖着耳朵听外面汤小年的动静。 汤小年说要进屋,就真的伸手转动门把手,但是尝试了一下,不料这扇门并不像以往那样一转就开——门被锁住了。她转了两下没打开,生气地喊:“锁门防谁啊你,赶紧开门!” 汤君赫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但刚一动作,杨煊伸出手,隔着被子按住了他的大腿,汤君赫惊恐而迷茫地看向他。 杨煊突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用那种晨起特有的沙哑语调问:“昨晚睡前你在做什么?”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密集,汤君赫几近惊惶地看着杨煊。 杨煊勾了勾唇角,压低了声音说:“我突然觉得,可以尽一下哥哥的义务。” 第四十九章 “咚咚咚。”这次的力道显然比前两次更重了一些,紧接着是汤小年的声音:“小煊,你开一下门,阿姨有事情找你。” 汤君赫惊慌失措,下意识转头朝杨煊看去,无助地用气声问:“哥,怎么办啊……”他对汤小年再了解不过,如果杨煊不肯开门,她就会一直这样敲下去。可是如果杨煊开了门,被汤小年发现自己睡在杨煊的房间里,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杨煊听着敲门声,想了想说:“要么出去,”看着汤君赫欲哭无泪的表情,他接着说,“要么躲起来。” “躲在哪儿?”这句话提醒了大脑混沌的汤君赫,他立刻四处看着杨煊的房间,搜寻可以藏身的地方,“……衣柜里?” “可以啊。”杨煊说完,笑了笑。 这是目前可以想到的唯一一种办法了,汤君赫想了想,立刻从床上起身,尽可能放轻动作,打开衣柜藏了进去。 看着衣柜门关上,杨煊对着敲门声应了一句:“来了。”然后他下了床,不紧不慢地走到阳台,拿起打火机点了一支烟夹在手上,这才走到门口开了门。 一开门,汤小年差点被扑面而来的烟味儿熏了个跟头,她抬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蹙起眉看了一眼杨煊。 杨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煊啊,那个……你知道君赫去哪儿了吗?”汤小年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偏过头朝房间里面看。可是杨煊太高了,几乎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不知道。”杨煊冷淡地说完,将门彻底拉开,侧过身,后背倚着门,大大方方地让给她看。 他这样做,汤小年反而觉得不太好意思了——房间里的窗帘还没拉开,光线异常昏暗,刚刚敲了那么多下门没开,也许是因为杨煊正在睡觉,而自己却硬把他从床上叫起来了。汤小年的火气下去了一些,稍稍平静下来,对着杨煊扯了个不自在的笑容出来:“阿姨是不是刚刚把你叫起来了?” “还有什么事吗?”杨煊的话音里夹杂着些许不耐。 “没事没事,你接着睡吧,”汤小年朝后退了一步,赶在杨煊关上门之前,又多嘴了一句,“抽烟对身体不好,你还小,别总抽。”说完这句,她总算消停下来,回了自己房间,没再继续四处敲门。 杨煊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关上了门,然后将那支一口未吸的烟掐灭了。他走到阳台前,将窗帘全部拉开,又把窗户敞开,将空气中的烟味和腥膻味全部散出去。 听到门外逐渐消失的脚步声,汤君赫将衣柜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偷偷摸摸地从里面看向外面, “走了,出来吧。”杨煊说着,从阳台上走过来。 汤君赫这才将衣柜门打开,探出头来,看着杨煊小声地叫:“哥……” 相比杨煊脸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平静,汤君赫的反应却全部写在脸上。刚刚他后知后觉地在衣柜里烧红了脸,此刻像个熟透的西红柿似的,大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向杨煊,目光羞赧而热烈。 杨煊的眼神扫过他:“嗯?” “哥,我们这样,”汤君赫小声说,“好像在偷情啊……” 杨煊顿了顿,走到衣柜前,躬下身一边翻着衣服一边说:“这就偷情了?”将找好的衣服拿在手里,他正打算退出来,不料汤君赫突然伸长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杨煊眉头微皱,刚想问一声“怎么了?”,汤君赫突然抬高了身体,冷不防朝他贴了过来。眼前的脸突然凑近了,嘴唇碰上嘴唇,杨煊愣了一下,还未做出反应,汤君赫就撒开手,光着脚跑了出去。趁着汤小年还没出来,他赶紧闪身进了自己房间。 杨煊脸上的表情似在沉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他闻到了手上那股淡淡的腥膻味。片刻后,他将手里的那件T恤丢到床上,走出房门,去卫生间洗了手。回屋之后,他走到阳台,拿起刚刚掐灭的那支烟,又一次点着了,一口接着一口地抽了起来。 第五十章 汤君赫闪身进屋,迅速锁上了门,惊魂甫定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等着汤小年再次过来敲门。等待之际,他忍不住伸手触碰自己的嘴唇,回味着刚刚那个一触即分的浅吻。 也许是因为他整张脸都烧得发烫,杨煊的嘴唇便显得有些微凉,触碰到的那一瞬间,那个吻犹如落到嘴唇上的一片雪花,先是有点凉,然后很快就融化了。他抿了抿唇,心脏跳得厉害。 他伸手拿过桌上的玻璃杯,贴到过热的脸颊上降温。 门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汤君赫有些忐忑地等着敲门声响起,但汤小年似乎放弃了这个打算,自顾自地在客厅收拾屋子。虽然阿姨每天都会定时过来打扫卫生,但汤小年还是保持着以往周末大清理的习惯,闲下来让她觉得不自在。 汤君赫垂眼听着门外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门,对着客厅的汤小年叫了一声:“妈。” 汤小年正弯腰擦桌子,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但她头也没回,继续干手上的活。在汤君赫的记忆里,汤小年似乎总是在做这些事情,弯着腰拖地或是擦桌子,额前掉下几捋碎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飘动。从以前那个昏暗的旧屋子,到现在这个窗明几净的大房子,汤小年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一直都没变。 汤君赫心头涌上一股愧意,他走到卫生间拿起另一块抹布,湿了水,走到汤小年旁边,默不作声地和她一起擦起来。一张桌子快擦完了,两块抹布挤到了一个桌角,汤小年才叹了口气,出声道:“回你房间学习去,这些事情不用你做。” 汤君赫洗漱完,回到自己的房间,汤小年端着切好的果盘走进来。这场冷战开始得心照不宣,结束得也颇有默契。 汤小年拿起桌角的面霜,用食指挖了一点,一只手扶着汤君赫的头,另一只手放轻了动作往他脸上涂抹。以往这个时候,汤君赫都会偏头避开,他不喜欢汤小年给他抹面霜,不止因为汤小年总是会挖很大一块,抹完之后让他觉得脸上被一层油糊住了似的,还因为汤小年的神情似乎总是把他当个长不大的孩子,这样无处不在的关心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但这次他却没躲,任由汤小年把面霜在他脸上匀开。 抹到额角那块疤上,汤小年又叹了口气:“上次的疤好不容易淡了,这次又磕在这里,你啊你,真不知道是不是摔坏了脑子。”她把面霜搁回原来的位置,这才步入正题:“刚刚为什么锁门?” 汤君赫在脑中搜寻可以解释得通的答案,但汤小年却将这阵沉默当做无声的反抗,她观察着汤君赫的神情,一阵愠怒道:“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想让我管你了是吧?敲门你也不开,都高三了睡到快十点,你还要跟杨煊学到什么程度?” 听到杨煊的名字从汤小年嘴里说出来,汤君赫心脏一颤,随即一阵面热。好在汤小年以为他是知耻而羞,再接再厉道:“跟你说过不要跟他走得太近,先不说他接近你到底是不是动机不纯,就说他这种又抽烟又打架的孩子啊,你老跟他在一起,也会学坏的,”汤小年伸手推他的脑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你没学过?” 汤君赫试图说服汤小年:“可是杨煊又不坏,妈,你不要总对他有偏见嘛。” 汤小年听他还在口口声声为杨煊说话,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打架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打架?” 汤君赫不吭声了,对着他妈妈汤小年,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小三”两个字的。 汤小年不依不饶地追问:“快说,不说的话,我总有办法问出来。” 汤君赫垂眼想了想,撒谎道:“我跟冯博打架是因为……”他伸手按住额头上的那块掉了痂的疤,“因为上次在山上的事情。” 汤小年盯着他看,半晌,冷着脸说道:“还说不是学坏,以前也没见你打架。” 汤君赫振振有词地小声辩解:“以前我还想过杀人呢。” 汤小年一口气噎在嗓子眼,瞪着他斥道:“胡说什么!”她蹙着眉,过了一会儿,拉过汤君赫,摆出苦口婆心的架势:“你可不能学坏,你要是学坏,我们母子俩这些年的苦可都白吃了你知不知道?当年为了把你生下来,我可是拒绝了别人找我当明星的机会,要不是当时还怀着你,我就跟那个星探走了,说不定现在都挣好几个亿了。”汤小年说起这些年受过的苦就停不下来,“你刚出生的时候身体也不好,我白天给别人打工,晚上背着你去医院,连着一周都没睡个囫囵觉,上火上得我起了一嘴泡……当时给别人做保姆,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呢,就因为你那时候还小,一醒过来看不到我就要哭,我才把那个工作给辞了……” 汤小年喋喋不休,从汤君赫还没出生说起,说她这些年的不易。这些话她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只要汤君赫一不听话,汤小年就要从头说一遍。汤君赫的耳朵听出了茧子,不过脑子就能一口气把这些话从头到尾复述下来,但他没打断汤小年,只是默不吭声地听着。 汤小年说得意犹未尽,末了也没忘记点题:“我吃这么多苦还不是为了你啊,你现在说学坏就学坏,你也不想想对不对得起我。” 汤小年这番话压得汤君赫喘不过气来,他愈发意识到这种罩在他身上的掌控欲。交什么朋友,谈怎样的恋爱,上哪一所大学……都在汤小年的掌控范围之内,如若偏离,必定会激起她的不满。然而他对这种掌控感到深深的恐惧,恐惧到想要逃离。 如果一直生活在那座昏暗的老房子里,也许他会按照汤小年为他规划好的路线走下去,因为别无他选。可是他偏偏遇到了杨煊,他的神情为杨煊的一举一动所牵动着。隔壁房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充满着吸引力,那意味着自由与冒险,不羁与放纵,是他自生而为人的十六年里,从未品尝过的另一种人生。 夜晚,汤君赫躺在自己的床上,忍不住回味起早上的那一幕。杨煊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呢?是捉弄吗?他想起杨煊唇边掠过的那一抹笑,看起来危险而诱惑。 周一,上午第二节物理课结束,班主任邱莉朝教室后面走过来,走到尹淙旁边停下,对过道两边的人说:“尹淙和汤君赫,还有王婧和苗玉林,你们调一下座位。” 除了汤君赫,被提及名字的其他三人皆是一愣。 邱莉说完,又转头问汤君赫:“检讨写好没有?” “嗯。”汤君赫把检讨从桌洞里拿出来,递给邱莉,又低声说,“谢谢邱老师。” 邱莉接过来,低头翻了翻,点了点头说:“趁大课间把座位换好吧。” “怎么突然要换座位?”尹淙站起来不解道,一边弯腰开始挪动单人课桌。 “我能跟你换一下吗?”汤君赫忽然出声。 “嗯?”尹淙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小声道,“你要坐杨煊前面?” 汤君赫点点头:“可以吗?” “我当然没问题,”尹淙无所谓道,“但要不要和班主任说一声啊?” “她会同意的。”见尹淙脸上流露出不解,汤君赫平静地解释道,“是我跟她提出要换座位的。” “啊?”尹淙讶异道,“为什么?” 汤君赫这次却没回答,只是朝她的桌子前挪了一步说:“我帮你搬吧。”说完便弯下腰帮她抬起了桌子。 “我知道了,”尹淙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问,“你想跟杨煊坐一起,对不对?” 汤君赫毫不掩饰地点头道:“嗯。” “你们……”尹淙欲言又止,似乎要在大脑中寻找一个恰当的词,想了想才继续问,“和好了?” 汤君赫又说:“嗯。” 班里的其他人听到桌腿摩擦地面的声音,都好奇地回过头看,见只是司空见惯的换座位,又麻木地回过头去。汤君赫旁若无人地将尹淙的桌子搬到过道一侧,听到其中一个要换座位的人抱怨道:“好好的换什么座位啊,麻烦死了。” 他没理,又退回去,跟尹淙一起将自己的课桌抬起来,绕到教室后面,将课桌搬到杨煊那一侧的过道上。杨煊下课便出了教室,此刻并不在座位上。 等到原来的桌子搬离之后,汤君赫将自己的课桌推到杨煊前面,然后坐下来,继续做手边的物理竞赛题。 离上课铃响还有几分钟,数学老师已经夹着试卷走了过来,走到门口她对着走廊上杵着的几个人催道:“赶紧进教室,都站在窗边吹风呢?这风是能把你们刮北大还是刮清华啊?”说完还不忘特意提点杨煊,“今天还交白卷就给我把试卷抄一百遍,听见没?” “我哪交过白卷啊。”杨煊走在最后说。 数学老师拿着试卷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不准只做立体几何!” 杨煊低着头晃到自己的位置,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哥”,他微微一怔,然后看到了坐在自己课桌前面的,微仰着头朝他看过来的汤君赫。 杨煊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下节课体育老师有事,分出来给数学了,我们正好利用两节课时间做一份试卷,”数学老师将试卷数好,分成几份放到一起,“都是选出来的历年高考题,你们就当是在高考考场上,看看自己到底能得几分。”说完,她走下讲台,手脚麻利地将试卷分给前排的同学。 白花花的试卷纸从前传到后,在教室里哗啦啦响成一片,传到汤君赫手里,他拿了一份试卷,然后将剩下的那份传给杨煊。杨煊没接,等着他自己将试卷放下来,但汤君赫固执地举在身后不肯松手,非要等杨煊将试卷接过去。杨煊只能不耐地伸手拿了过来。 试卷传好之后,班上自动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上刷刷的验算声响。汤君赫做题的速度一向很快,更何况近十年的高考题目他已经全部做过一遍,有些题目不需下笔计算就能直接写出答案。 一节课刚结束,他已经把试卷做完了。教室外面响起其他班下课的喧闹声,数学老师从座位上起身,走下讲台把门关上,将声音隔绝到门后,然后顺着过道在教室里溜达起来。 汤君赫想了想,拿过桌角方方正正的便笺本,撕下一张纸,飞快地将试卷上的答案誊写到上面,然后折起来握在手心里。等到数学老师走过去,他悄悄地将右手伸到后面,偏过脸用气声叫:“哥。” 见杨煊不接,他只能将答案放到杨煊桌角,然后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去,开始做自己的奥数题。 数学老师绕着教室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停在汤君赫身后。汤君赫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如果杨煊没有将那张答案拿走的话,就很可能被数学老师发现——但这次杨煊会拿走吗?毕竟,以前应茴给他递答案的时候就没见他接过。 “好好做。”数学老师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这话是对杨煊说的,说的时候,她还用手敲了敲杨煊的课桌,然后经过汤君赫走了过去。 汤君赫抬头看着数学老师的背影,正松一口气,校服领口突然落进了什么东西,扎得他的脖子有些刺痒。他将手伸进领口,摸出了一个小纸团,拿在手上一看,杨煊居然将那张写着答案的小纸片又塞了回来——不过,递过去的时候是认真叠起来的,拿回来的时候却是随意团起来的,杨煊打开看了? 汤君赫好奇地将纸团打开一看,见有一道选择题的答案被划掉了,由D改成了A。 “……”看着那个一笔写成的“A”,汤君赫有些怔愣。数学是他最拿手的科目,他很少会有失误的时候,更别提这份试卷上的题目他还全部做过……他赶紧拿过桌角的试卷,展开来找到倒数第二道选择题。 那是一道涉及到计算的立体几何题,汤君赫仔仔细细地将题目看了一遍,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做得太急,将其中一个条件看岔了,而杨煊给他改动的那个答案,居然是对的! 汤君赫心情复杂地将答案改正过来,再也无心继续做奥数题,对着那个改掉的答案,他陷入了沉思—— 几十次周考月考期末考下来,杨煊无一例外都在班级里垫底,上课睡觉,考试白卷,杨煊将自己对成绩的无欲无求表现得极其彻底。几乎所有任课老师在提起他时都会不住摇头,说他在浪费自己的天赋。 汤君赫几近震惊地想,难不成……这些都是杨煊装出来的?震惊之余,他忍不住开始顺着这条线索想下去,如果杨煊是装的,那说不定他们就能够考上同一所大学,杨成川也就无需把杨煊送出国……考上一所大学,走得远远的,肆无忌惮地在一起,想到这样的未来,他不免有些心荡神驰。 放学时天下起了小雪,不少人都聚在教学楼下面抬头看雪。每一年的初雪都让人格外兴奋,今年来得尤其要早一些。 走向篮球场的路上,有一片雪花落到汤君赫伸出的手心上,然后迅速被他手心的温度消融,这让他想起几天前的早上那个凉凉的吻。 由于下雪,篮球队的训练结束得格外早一些,杨煊还穿着短袖的T恤,校服搭在胳膊上,丝毫感受不到骤降的温度似的。 汤君赫的头发上落了星星点点的雪,见到杨煊,他的目光立刻变得炽热起来,叫了声“哥。 杨煊应了声“嗯”,径直朝学校停车场走过去。对于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杨煊只字不提,连态度都未曾发生过什么变化。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汤君赫几乎怀疑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是否只是他的又一场春`梦而已。 但他继而又猜测,说不定杨煊表面的漠然只是因为他内心的摇摆不定呢?毕竟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们之间的亲吻和慰藉都是悖德的。 对于汤君赫来说,他是无所谓悖不悖德的,他的世界里不需要其他人的存在,他们的眼光和道德观对他来说都只是过眼云烟,或许会一时遮挡视线,但绝不会停留太久。可是杨煊跟他是不一样的。 “哥,”汤君赫跟在杨煊旁边,压抑着发现秘密的雀跃问,“那些题目你其实都会做对不对?” “不会。”走到停车场,杨煊将那件黑色的棉质外套穿到身上,向上拉着拉链说。 见汤君赫脸上露出明显不相信的表情,他又补充一句:“那题正好会做罢了。” “怎么会那么凑巧呢?”汤君赫坐上自行车的车后座,故意反问道。 “怎么会那么凑巧,”杨煊跨坐在车座上,微弓着背说,“我也很奇怪。” “哥,那你还正好会做哪道题?” “立体几何的都正好会做。” 汤君赫有意找他话里的漏洞:“可是那道题不止涉及立体几何,还涉及到计算。” “是么,”杨煊脚下蹬着车,逆着风也速度不减,“我没用计算。” 汤君赫有些疑惑:“没用计算怎么算出来结果是2的?” “看一眼就知道了,就像认路一样。” 他语气平常,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半点故意辩驳的意思,因为太过平常,反而让人有些怀疑他说的是真的。毕竟,以前在三中,数学老师的确提起过,对于空间感很好的人而言,立体几何题目的答案只要看一眼可能就出来了。 想到这一点,汤君赫有些沮丧,他迷茫地看着眼前飞舞的雪花,如果真的只是凑巧,那杨煊还是会被杨成川送到国外,那他们之间该怎么办呢? 寒风呼呼地吹起来了,汤君赫抱着他哥哥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他仰起头看着杨煊,顺着自己的本能问了一句:“哥,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那一刻的风忽然很大,话音说出来就被吹走了,也许是没被吹到杨煊的耳朵里,这一次,杨煊只是沉默地骑着车,一句话也没说。